虽然秦队长也被这堆死尸弄得惊诧不已,可我还是把心头的疑问全都抛给了他。秦队长听罢不置可否,他招呼我和郝班长到他身边,然后指着尸首上的伤口处说:“这些胡匪崽子的死法非常奇怪,痛下杀手的人并没有用枪,而是直接用刀刺进了他们的胸膛。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尸首上伤口最多的也不超过两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杀他们的人一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或者是曾经在沙场上血战过的人,不然绝不会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郝班长挠了挠头顶的帽子说:“那也不对劲儿。这帮家伙们也都是刀口舔血的主儿,难道他们就眼睁睁任人宰割连反抗都不反抗?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不会笨到挺起胸膛等着人过来杀。除了叶西岭以外,我实在不相信还有人会拿性命开玩笑。”
秦队长说:“老郝这两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这帮胡匪崽子是在正常情况下死亡的,这里肯定会有搏斗的痕迹。但是你们看看这里,哪像是一副狼藉的样子?你们俩再观察观察这些死者的脸,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倒像是睡得很安稳。所以我断定,他们一定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人全部杀死的。”
我说:“秦队长,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事先被迷晕了,或者因为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在睡梦中被人干掉了?”我停顿了片刻,又推测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会不会是让人杀害之后才弄到这里来的?以便隐藏真正的作案现场……”
我还没有说完,秦队长就打断了我的推测:“如果是一两个人还有可能,百十来口子哪那么容易。你想想,我军平定城里的暴乱以后往江边拉尸首,一千多名鬼子你们足足折腾了一天,虽说这些胡匪是小巫见大巫,但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况且如果真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如此兴师动众必定会留下痕迹。可是咱们走过来的时候外边什么异常都没发现,这足以说明这帮家伙就是死在这间屋子之内。”
郝班长说:“可是,这帮家伙为啥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间堆放粮草的屋子里?”
秦队长听到郝班长的提问挑了挑眉毛:“老郝你说的没错,现在我倒是不关心这个了。我不明白的是,这明明是一间放置粮草的屋子,可是满屋的粮草哪里去了?”
郝班长翻了翻眼皮,“咦”了一声:“对呀!秦队长不说我还真没有想到。这满屋的粮草都去了哪旮瘩?如果这些胡匪是九枪八他们几个干掉的,该不会他们带着粮草一起逃跑了吧?”
我讥笑道:“怎么可能!班长,你见谁逃跑后背还扛着一袋苞米?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九枪八他们干的,那么会是谁弄走了这么多的粮草呢?而且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秦队长变得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起身道:“我们不要再胡乱猜测了。还是那句老话,这些只有找到九枪八之后才能真相大白。刚刚我把整件事情在脑袋里又过了一遍,发现有一处地方特别蹊跷。昨晚你们下寨回城之后,我和九枪八明明已经商议好今天去后山柞林查探,可是半夜他们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想,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
我猛地接过话茬:“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后山柞林一定有问题。”
秦队长点头道:“所以,现在咱们必须马上奔赴后山柞林。如果在林子里与九枪八他们相遇,我们都要加倍小心。你们俩也看到了,九枪八的枪法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准。总之,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最重要的是保命,其他的都排在后头。”
我和郝班长立即荷枪实弹。由于我胳膊上的箭伤连日来已经崩裂了好几次,不得已秦队长从尸首上撕断一条粗布给我勒上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小心点。”
从秦队长的表情里,我看得出来他对这趟后山之行显然忧心忡忡。于是我的心头也跟着沉坠起来。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八晌午时分,我和郝班长跟在秦队长身后,沿着小路缓缓靠近小西天山寨后山柞林。
这时原本响晴的天空突然聚起团团黑云,舔地的北风横扫千军过后,囫囵囵的雪花又噼嚓啪嚓地鱼贯而下。我们顶着头顶的白茫茫进入茂密的柞林——虽然现在可以肯定黄三的身份有假,但是关于木帮不敢砍伐小西天领地的树木这件事,他并没有说谎,粗壮的老柞树盘虬卧龙,即使在寒冬腊月依然显得生机勃勃。这样一来,我们身在其中行路就比较困难,加之风砸雪灌,原本想找寻九枪八等人留下的痕迹就更加显得力不从心。
待我们好不容易翻过一道凸起的矮陂,眼下却出现了一条异常深凹而狭长的沟膛子,沟内遍布着相互缠绕的树藤,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时候秦队长突然举起了左手,示意我和郝班长停止移动。接着他悄声说了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保持警戒。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和郝班长赶紧将身子靠紧身边的老柞树,同时端起了手中的步枪。秦队长示意我们在此等候,而他却弓身弯腰沿着矮坡徐徐下行,没一会儿的工夫便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我和郝班长都感到非常紧张,这深山密林里如果真的跟对方交上火,我们手头的子弹又少得可怜,加之树木障眼、道路难行,想要逃出去比登天都难。
大概郝班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小冯,如果真的干起来,我掩护你走,你赶紧尥进城里搬救兵。如果咱们三个都‘交代’了那就彻底成了冤鬼,不但尸首没人收,或许还有可能被部队认定为逃兵,要是我那老娘找到部队就遭殃咧。”
我说:“班长,你觉得以秦队长的枪法,如果和九枪八交手,谁的胜算比较大一些?”
郝班长说:“我当然想让秦队长能赢。可是你也看到了,连秦队长自己都连连称赞九枪八的枪法,这说明啥?这说明他自己的心里也没底。”
这时候秦队长蹑手蹑脚地返身而回,我见他满面凝重就知道事情有些复杂。还没等我开口,秦队长就嘘了一声:“老郝、小冯,咱们遇见大麻烦了。在沟底有四个端着枪的鬼子,看他们的穿着扮相都是正规的关东军,我们得想个办法把他们除掉。”
我惊讶地说:“秦队长,这深山老林哪里来的鬼子?难道九枪八他们……”
秦队长打断我的话:“这一点也不奇怪。东北光复之时,据我军掌握的可靠消息,有大量的关东军并没有缴械投降,而是潜伏到长白山腹地的密林里伺机卷土重来。前几天城里的武装暴乱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郝班长说:“三个对四个,秦队长,咱们有把握吗?”
秦队长说:“确实是三个对四个,而且我们还不能用枪。我怕这林子里不止四个鬼子,万一暗处还有潜伏的,那咱们可就被动了。这样,小冯胳膊上有伤,你负责调虎离山,鬼子也不傻,在这样复杂的地方他们必定会两人同时查探情况,剩下的两个鬼子我和老郝各自解决掉。我估计追小冯的两个鬼子也不会贸然行动,只要能给我和老郝留出时间,干掉他们也不算是难事。”
我们沿着秦队长之前蹚出的痕迹逶迤而下,透过茂密的树桠,我影影绰绰看到沟底站着四个鬼子,只是他们都是背对着我们,似乎在守着一些东西,呱啦呱啦地交谈中还带着三五声嬉笑。秦队长指着东边的林子说:“小冯,你往东边去,绕一个圈再迂回到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和老郝。”他说完之后看了我两眼,叹息一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总之,保命要紧。”
按照秦队长的吩咐,我甩开膀子便往东边的林子里跑去,而秦队长和郝班长则隐在两棵老柞树之后。大约跑出去三五十步远,我回身看到鬼子已经爬出了深沟——果然如秦队长事先的推测,追兵一共两个。他们奔袭的速度非常之快,只是并没有铺天盖地地呼喊我站住,似乎连相互交流的声音都没有。我又连滚带爬地窜了一阵子,心里估摸着秦队长他们已经动手了,这才兜了个圈子往回跑。大概是由于太过紧张——毕竟从前都是跟鬼子正面交锋,就算逃跑的时候也有班长或者排长带着——连摔了两个跟头之后再爬起来时,满眼的密林居然让我分辨不出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