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四个字,简单至极,却一下打通了杨国舅的思路。
他踌躇,不是因为脑子不够聪明,而是太过聪明,不是因为想得不够多,而是想得太多。
权力越大,眼界越宽广,本质上,越不能就事论事,因为这样一来,格局就小了,格局小了,做事就没有长远目光。
因此,掌大权者,要有深谋,有远虑,而如此一来,就很难做到就事论事了。
但反过来看,就事论事,才是脚踏实地做事的本质出发点,就比如成功需要智慧、需要运气、需要眼光,但最本质的,需要努力,这是不必说,却是最基本的要求。
杨国舅做事能力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跟赵昰犯了一个毛病:突然掌大权,人发飘了。
“臣,谢过益王指点。”杨国舅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
赵昰笑纳,说道:“这也不只是说给舅舅听的,也是说给我听得,武工队、游击队的工作,不能异想天开,要稳扎稳打下去。”
“我本来想让他们下船后学习一阵子就去北方,这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我觉得,有必要先从福州等地建立,让他们熟悉根据地的运作,熟悉游击战的方式,再去北方。”
“世隆,把这个记下来,让周申渡也看看,他才学是有,但这一点上,也略显急躁了。”
杨世隆点头应下,赵昰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吃饭。
赵昰的早饭很简单,米粥加面饼,还有几样小咸菜,杨淑妃和赵昺的伙食是单独的,并不与他合在一起。
吃了饭,赵昰先去武工队讲解宣传海报和墙面标语的应用,这个他有备案亦准备了几个样品。
样品是宫廷画师画的,跟着赵昰南途的人不少,各样人才都有,这倒是不愁。
带着准备好的课件,赵昰来到专门培养敌后武工队的船上,舱内众人早就等候多时,简单的礼节过后,赵昰开始讲课。
“谁能回答我宣传的意义何在?”赵昰开口问道。
武将们一个个思索起来,文臣则大多数都举起手来——这举手是赵昰上次教给大家的,并且示意大家举手时不必起立。
赵昰随便点了一个,那文臣兴高采烈的站起来。
“臣读西晋史家陈寿所著《三国志》,其中蜀志中有一句‘先生亦以为奇,数令羕宣传军事,指授诸将,奉使称意’,可见这宣传是传达,宣告的意思。”
赵昰点点头,这人真是博闻强记,史书那么多,却能分毫不差的备下一句,强。
文臣听了这答案,大多放下手,只有一个长着三角眼,留着山羊胡的文臣依旧举着手,赵昰指了指他,让他说话。
那文臣起来,仿佛得到莫大荣誉,快步走到文武中间的过道上,跪地恭敬的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说话。
赵昰一阵无语,此人拍马屁不要脸的本领真不是一般的强,目光一扫,满屋子人十个有八个在鄙视他,剩下的两个,一个无视他,一个耻笑他。
这人却浑不在意,脸上露出真诚憨厚的笑容,三角眼眯成一条缝隙,道:“臣张七八拜见殿下,臣觉得,这宣传还有广而告之的意思。”
赵昰点点头,表示认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人此时却略有腼腆,道:“臣当秀才多年,家中贫困,曾委身账房先生。”
那些鄙视他的人更加鄙视了,无视他的人也鄙视起来,只有耻笑他的人依旧耻笑。
“臣当时的东家就有一法子,告诉店里伙计,逢人就说自家米好,开始倒也没什么,后来说着说着,满城人都觉得他家米好。”
“隔壁米店的米和我那东家的米是一家进的货,可来买米的人看了他家米,就说没我家东家的好,其实,那米是一样的。”
“臣虽然没能明白此事究竟为何,却觉得,这是一种更高于宣传的宣传之法。”
听了他的话,一部分人思索起来,当然,大部分人还是鄙视他,这年代,士农工商,便是大商人、大富豪都不能让人看得起,何况一个账房现身。
若是在朝堂中,此人的污点足够他被排出文臣之列了。
赵昰却认同的点点头,张七八的东家用的是典型的病毒营销,也就是洗脑营销,而赵昰要传授的,也是洗脑营销。
“你这东家,现在何处?”赵昰开口问道。
张七八一愣,面露愧疚,道:“那东家还在临安,他说,做谁的买卖都是做,蒙元也是吃米的。”
“荒唐。”
“无耻。”
“荒谬。”
……
船舱内瞬间热闹起来,文臣武将纷纷出声,对商人的不齿升至极点。
赵昰也是愕然,随后嗤笑一声,摇摇头,却是有些高看那东家了。
“益王,臣早就不给那东家干了。”张七八弱弱的解释道。
赵昰点点头,突然问道:“你既然已中秀才,为何还叫张七八?”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有文化的人起的,而且出仕之后改名的也不在少数,江万载三兄弟都曾改名,这引起了赵昰的好奇。
“臣也想过改名字,可臣爹娘去的早,又没给臣留下什么几年,这名字是个念想,便不曾改了。”
张七八这话,让文臣武将都对他另眼相待起来,这年月,忠臣孝子是一等一值得尊重的。
“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归座吧。”赵昰摆手让张七八回去坐下,接着说道“那东家虽然不是什么刚烈的忠臣,就道德上来说也不显得高尚,但我们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有六欲,若无作奸犯科,此人也无大错。”
赵昰为那人说情,惹得一些人莫名其妙,他却不管不顾,借着说下去。
“而战后武工队要做的,正是让这种人也变得高尚起来,你们并非与蒙元战斗,而是与百姓战斗,与百姓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战斗。”
“我们为何不能让蒙元占了这个天下?这个问题我就不问你们了,因为你们会说忠心爱国什么的,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些。”
“三皇五帝夏商周,始皇帝一统天下,有了皇帝这个称谓,我老赵家,就是干这个的,三百年间,不曾断了这个工作,我到福州,也是要干这个的。”
“但在我家前,这位置老刘家干过、司马家干过、老李家干过,姓陈、姓萧、姓高的,都干过,甚至于还有姓拓跋、宇文的,多他一个蒙元不多,少他一个蒙元不少,为什么偏偏不能让他们干,这,是我们要讨论的。”
赵昰这一连串说的太快,也太过于颠覆众人的思想,一时间让众人感觉太阳穴被打了一拳,有些发蒙。
“给大家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残暴。”
“蒙元太过残暴,所以,我们要反抗,蒙元挖人祖坟,所以我们要反抗,蒙元扒人皮,以吃人肉,喝人血为乐,所以我们反抗。”
赵昰严肃的望向众人,他看到了诧异,看到了不信,看到了疑惑,看到了肯定。
“那东家的米为什么好?因为他一直说好,蒙元为什么不好,因为你们能找出不好的原因并一直说给百姓听,这就是你们要做的,让百姓对蒙元畏之如虎狼。”
“你们先休息一会,自己讨论一下,一刻钟后,我们继续上课。”
赵昰说完,领着自己的助教们走向后舱,留给众人探讨的空间。
有些讨论那卖米的方法用来宣传蒙元的不好可不可行,有的纠结于蒙元是否吃人肉,喝人血,武官人群探讨的比较单一,他们只讨论方法可不可行,却很少讨论蒙元是否吃人。
赵昰暗中摇头,这文人,确实不够江湖。
杨世隆也跟着赵昰来了后舱,此时正悬笔发呆,一直以来,赵昰对他记录什么从来不在意,可这一次,不管赵昰在不在意,他都不敢往下写了,因为赵昰的话在他听来,有些奇言怪论。
赵昰喝茶休息,突然发现杨世隆正定定的望着自己发呆。
“怎么了?”赵昰问道。
“臣……臣不知这段文字该不该记。”杨世隆据实回答道。
“那一段?”
“从三皇五帝夏商周那一段开始,都不知该不该记。”
“我本来是不同意你记录这些的。”赵昰开门一句话就让杨世隆流下冷汗“因为你是个人才,我觉得,如果你只做这个,有些浪费了。”
杨世隆的心情一个大起伏,安稳着陆。
“不过你愿意记录,我也不反对,因为我愿意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并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我决定要看你的记录的时候,只有两种情况。”
“第一,我老了,要死了,想看看我这一生都做了什么好事坏事,想看看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趁着没死,了却心愿。”
“第二,就是你记录这个东西发布出去,让更多人看到,惹出了大问题,我要看看它,看看人们不喜欢我的哪里,然后,无则加勉,有则改之,若是惹出平息不了的大骚乱,那一定是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应该受到这种惩罚。”
杨世隆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知道赵昰开明,但没想到开明到这个程度,这岂不是说,他可以据实写史?
“但我希望你不要在我们江山不稳固的时候,把这书发出去,而且,最好等我老了再发,到时候我可以写上批注,哪里我觉得写得真实,哪里不对,当然,我只是些批注,我还是尊重你这个原创的。”
赵昰呵呵的笑着,仿佛没有心机的孩子。
杨世隆跪在地上,哽咽道:“恨太史公不曾遇明主,幸我大宋有益王。”
赵昰乐呵呵的把他拉起来,心说你怎能理解一个天天在贴吧乱谈历史的人对那乱七八糟的史书的痛恨之情呢?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少在史书上说谎,多让人借鉴一下,能怎样?
赵昰却不知道,他这一个**丝的想法,却让他成为了历代皇帝中**丝粉最多的皇帝。
虽然……这并无什么卵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