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清晨，整个怜光城可谓惠风和畅，放眼望去梦华江边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江风阵阵，送来清风爽润，城中酒旗招摇，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飞蓬楼勾心斗角，伫立在寸土寸金的怜光城中，端的是好大气派。值此仲秋时节，客人往来如织络绎不绝，整个酒楼里也充满了鼎沸人声。来来往往的客人和店家小二充斥着楼子，处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不负这江南豪奢盛名。
然而这也只是外间，从二楼入了飞蓬楼里间，景象顿时大不一样。
里间和外间用松木板隔开，凭楼设着一溜的雅间，楼下是四四方方的天井一座，里头搭建着五丈见方的戏台。乐班吹笙弄曲，戏子低眉浅唱，周围尽可一览无余，转眼间便提升了不少境界。而能在这儿浅斟的饕客，身家自然不俗。
而且能在这里伺候的店小二，也非得规规矩矩，谨言慎行的才行。
比如小六。
小六个头不高，长相也普通，难得的是看着顺眼，服务客人周到，最重要的是眼色活泛。所以尽管工作经验少，也被掌柜的派到了这里间听差。此时小六正躬身站在一桌锦衣华服的客人旁边，低眉顺眼伺候着。
那客人显然是家财万贯的主儿，斜斜靠在靠背上，微闭着眼，听那戏子唱道：“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
“难得呀，难得..”那富贵公子摇头轻叹。边儿上自然有人赶忙接上话头，问道：“是这伶人难得，还是这曲子难得？”
那富贵公子嘿然一笑，道：“都是难得，不过能作出这等词文，才是真的难得。”
那边儿上的捧哏笑了，说道：“也亏得公子在这儿，若不然，让我等听起来，可真是牛嚼牡丹活生生浪费了这般雅趣。”
“嘿..”那公子哥儿笑了一声，说道：“说这些废话。”顿了一顿，他摇了摇手中折扇，这才慢悠悠道：“无事哪会献殷勤，几位，说说吧，为甚烦恼啊？”
旁边的几个人对视一眼，这才苦笑一声，由一人说道：“还不是为昨儿那档子事儿。公子，为了咱们怜光府同仁，别说是歇号，就是把生意停了，哥几个回家种地咱们也毫无怨言。但..这钦差大人冷不丁的请吃饭，却不知是为的哪般。东家们高深，也不给咱透个气儿，您倒是说说，咱该如何应对才是呀？”
停了一停，一人又补充道：“这也是为了咱不露怯，毕竟若是不提前通好气，等到那时候露了马脚就大大的坏事了。坏了哥几个的生意不算什么，坏了东家的大谋才是罪该万死呀！”
一帮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嘈嘈切切错杂纷呈。等平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瞅向了那公子哥儿。
那公子哥儿笑容不减，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喃喃道：“心急，毕竟吃不了热豆腐。”
“咱不是心里没底吗。”边上立马有人苦着脸道：“有道是破家的府尹灭门的知县，更不要说这位钦差了。万一出了纰漏，这位雷厉风行的陈大老爷不得活吞了我们啊。”
“不想被吞啊？”这公子哥儿笑嘻嘻的看着说话那人，“那就更不能着急了。”
“此话怎讲？”一帮子人赶忙凑近过来，眼神冒光。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那公子哥儿手放在腿上，顺着楼下乐班的曲子缓缓打着节拍，嘿然道：“说句诸位不爱听的，你们为何心急如焚？无外乎是想在自家东家和钦差掰腕子的当中寻一个自保的法子。可是诸位不要忘了，墙头草不是那么好做的，你们绑在一块才几斤几两？还想顺风摇摆？”
“呃..”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低眉不语。
“想提早打听一下风向，可以理解。但若是想提早给自己谋个后路，脚踩两只船，那可就忒不地道了。”那公子哥依然在笑，可目光中却充满了一丝丝冷意。“此番来，也是为了给诸位透个底儿，咱们怜光府商会的态度十分坚决，反对朝廷提征商税，拒绝交账已成为同仁共识。几位若是有二心，尽可现在就去市舶司衙门把账册交上去，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交了账册，怜光府商户里就得除了您的名字！”
那公子哥冷哼一声，把扇子收拢在一起，不轻不重的点了几下桌子，语气慢慢平缓下来，道：“但若是几位愿意和商户同舟共济，等这位钦差离开了江南，商会必然富贵同享！孰轻孰重，诸位自己可以掂量掂量。”
“哦..”几人果然脸色一变，目光中都闪出光芒。
等这位钦差离开了江南..这话说的暧昧，于是开始有人猜想，是不是商会有了什么北边儿的消息？
果然，立刻便有人含蓄问道：“京城的分号..传消息回来了？”
“嘿嘿..”那年轻公子哥儿的神色也变得暧昧起来，眨了眨眼睛，端起酒杯笑嘻嘻道：“您当天价的银子是白砸的？”顿了一顿，他将酒饮下了一半，又似乎随意的说道：“御史台有几位咱们江南的乡党，在座的诸位自然清楚明白。”
“哈哈..”满座轰然笑了起来，一扫刚才的低迷之风，有人立刻说道：“瞧咱们这酒喝的，我等坐庄怎好让公子独饮，来来来，咱们共饮一杯。”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公子放心。”这厢喝了酒，也马上有人开始表示忠心啦，气势如虹喊道：“我等既然是怜光商会成员，势必于商会共存亡！”
“没错。”话音刚落，又一人拍着胸脯道：“请公子，也请诸位东家相信我们，管他什么鸟钦差，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
一番聒噪，人人面红耳赤，生怕这位公子哥儿看不到自己的一颗红心，忠肝义胆。
那富贵公子倒也给面子，端起酒杯笑道：“那..咱们就和衷共济，风雨同舟了！”
“和衷共济，风雨同舟！”在座众人，一饮而尽。
立在一旁的小六子无奈的翻了个白眼儿，缓缓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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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忙活，总算是得了闲空，小六子托了个兄弟顶了自己的活，忙出了飞蓬楼。楼对面有个不大的茶摊，小六子一路小跑过去，寻着一桌便坐了下来。
刚坐下，一杯凉茶就已经递过来了。小六子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笑嘻嘻的对递茶过来的那人道：“哥儿今儿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儿让小庄吩咐一声不就得了。”
小六子对面的，赫然是笑眯眯的楚汶楚南柯。
楚汶最近几乎是把萍逢茶楼的活给罢了，好在他之前便跟齐老板打了招呼，以是不论是东家还是掌柜的都睁只眼闭只眼。这样一来，他的时间倒是充裕的多了，看着小六子满头大汗，楚汶笑道：“这么着急，也不歇歇。”
“用不着。”小六子嘿嘿的笑，指了指飞蓬楼里间，说道：“哥儿让我留意这几天的客人，今天算是有了些消息。”
“哦。”楚汶眉头一动，说道：“说来听听。”
小六子点了点头，道：“客人挺杂，但好在我认识不少。一桌六个人，其中有五个是咱们怜光城的小老板，身份不高，但胜在威望足厚。剩余的那个人，我虽然没见过，但从他们的话里，也能听出来这人的身份——此人应该是怜光府商会会长段云海的儿子段高璨，年纪不大却很有手段，替段家打理着怜光、遂安、永城等地的绸缎生意，算是怜光商界的新贵了。”
楚汶点了点头。所谓的小老板，其实就是个体经营的商户，规模不大却是城市商人的中坚力量，平日里依附于商业大家，但若是抱起团来，力量同样也不可小觑。
而那段高璨，他倒是没什么印象，只知道那小子的爹段云海，是怜光府第一个宣布歇号的东家。
“他们今天讨论的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其实就是表个忠心。那几个老板似乎有点畏惧朝廷压力，想当墙头草，不过被姓段的小子一顿咋呼，又纷纷归附怜光商户了。”小六子真可谓是知无不言，好在他口语表达能力不错，省去了很多麻烦，想了想，小六子又说道：“那小子说的一些话，倒是很耐人琢磨。”
楚汶愣了一下，问道：“什么话？”
“那小子的意思仿佛是..”小六子皱了皱眉：“钦差大人在这江南快要待不下去了，而从他们的话中，似乎是在说，京城那边儿已经开始有人拖这位大人的后退了。”小六子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他们是这么说的。那姓段的还说，御史台有几位咱们江南的乡党，在座诸位再清楚明白不过。”
楚汶笑了起来，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还真是自上而下的那一招。”
“哎哥儿，你打听这个干嘛？”小六子仰着头，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楚汶。
楚汶笑了笑，却并不多说话，停了稍许，才道：“哥儿我要做点大事儿。”
小六子笑了，道：“早知道哥儿不是一般人，如今这局势动荡的很，所谓时势造英雄，哥儿终于要憋不住了吗？”
楚汶嘿然一笑，道：“喝你的茶。”
小六子笑了起来，顿了一下，又皱着眉头问道：“哥儿，听说你和小庄都从萍逢楼里搬出来了，小庄也有两天没去做工了。哥儿，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的啊？”
楚汶吹了吹茶碗上的热气，也把滤出来的茶末吹到一边，淋出了茶碗，这才低低品了一口。味道有些微苦，不过还算是清亮。呡过了茶，楚汶说道：“确实有个打算，需要借你半天的功夫。”
小六子笑嘻嘻的道：“哥儿吩咐就是了。”
楚汶点了点头，忽然没头没脑般的道：“小庄去了城北，我去城西，城东那片儿，就交给你了。”
“呃..”小庄愣了一下，语塞片刻，这才惊呼道：“哥儿要干嘛？”
“你不是说时势造英雄吗？咱们也该闹他一场了。”楚汶笑眯眯的看着小庄，眉角光芒一闪，让小庄好险没晕过去。
城东、城西、城北..这要是全发动起来，得是多少人呀？
越想，小庄就越觉得浑身振奋不已，忍不住道：“哥儿就擎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