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衙门,天色已经近了中午,这一番来见徐温,楚汶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内里的那些种种阴暗被徐温毫不留情的刺破,这让他很是慌张。但在慌张之余,他也感到了很大的不解。
按理说,不管是府尊大人还是青苇先生,应该都是支持提征商税的,可是为什么当钦差大人来到江南想要将此事确定下来的时候,府尊和青苇先生却都表现的如此不上心,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抵触的味道呢?
若说是怕江南****,可至今为止府尊也没有发出什么声明稳定怜光府内的商户,而商户们,却已经开始尝试用罢市来抗争了。若说是怕商贾们受了惊吓不愿北上抗灾,可同样的,也不见官府有什么政策出台啊?
相反的,似乎那位钦差大人正大刀阔斧的要进行改革了,听闻,连市舶司选址都已经快要定好,不日就将上马。
这让楚汶大为不解,甚至都有点小头疼了。
暗中将这些头疼和不解驱除脑海,他缓步走回萍逢茶楼。茶楼客人比起往日而言竟然多了些许,不过想一想也能明白,怜光府里许多商户都罢了市停了业,这闲来无事的人不去茶楼喝茶聊天还能干嘛?楚汶绕了个弯,从后门进了院子,抖了抖身上的衣服,朝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小屋里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玉儿在自己的吩咐下带着小庄去找房子去了,屋里依旧乱糟糟的,楚汶先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这才伸了个拦腰,起身收拾东西。
其实他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床下放着一些手稿、私房钱之类的东西。这些手稿大多都是他默写出来的《牡丹亭》,还有些闲来无事用简体字写的诗词歌赋什么的。虽然并不重要,但楚汶可不想让这间屋子的后来主人发现,毕竟谁能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收拾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东西都归类整齐,他把自己以及小庄的东西都仔细打包好,这才停下来休息。略微小憩片刻,他便决定去找东家辞工了。
原本辞工这些事情找掌柜的便可,但他现在毕竟还挂在东家的户籍下,而且东家对他的恩情很大,若是只把自己当做普通小工辞了,免不了让东家心中不快。想到这里,他便出了门,向后院而去。
后面的院子是个三进的宅子,中间留了个天井,楚汶便站在天井里,有些感慨的看了一眼四周的花花草草,脸上的笑容有些温柔。正巧有个丫鬟路过,看见他便笑道:“今天没去做工吗?”
楚汶收回神思,笑着回答道:“昨日下雨,生了病,特意给掌柜的请假了。姐姐,东家可在?我找他有些事。”
那丫鬟便道:“老爷是在的,不过眼下应该在后宅陪着夫人,你若是有事,我去禀告老爷,你且在这里等一下。”
楚汶应了声是,便垂手站在天井中,那丫鬟径直去了,不时便走了回来,对楚汶招了招手,说道:“老爷吩咐,去书房吧。”
楚汶道了声谢,去了书房。
萍逢楼东家的书房在堂屋右边,说是书房,其实也算是东家的账房了。楚汶在门口唱了声诺,那边就听见齐老板轻声道:“进来吧。”
楚汶走进书房,打头便看到一摞泛黄的厚厚账册摆在原本应是放书的地方。齐老板笑道:“听说你病了,正是换季,天气多变,你得照应好自己。”
楚汶听闻心中微微一暖,去年自己刚刚来时还是举目无亲,若不是东家收留,自己还不知道是如何凄惨的模样呢。
“谢东家关心,我身子骨还算硬朗,这点小病并没什么大碍。”楚汶低声回答。那齐老板听后便笑道:“年轻真好..”又道:“既然这样,那你这几天就不要去柜上了,好好歇息两天。”
楚汶张张口,但还是说道:“谢过东家。”
那齐老板这才转回身子,提起一本账册,问道:“来找我有什么事啊。”
楚汶踌躇片刻,才道:“东家,我..我想搬出去了。”
“搬出去..”齐老板显然有些走神,自己喃喃了一句,然后一愣,回过头问道:“搬出去?你要走吗?”
楚汶道:“我去年逃荒到这里,原本想着无牵无挂,能好生报答掌柜的。可是这几天家乡里的妹子忽然前来投奔,我想着..”话没说完,那齐老板便明白了大概,叹道:“是啊,既然有亲人前来投奔,自然要安稳下来。”说着微笑道:“我还要恭喜你,兄妹团聚。”
楚汶点点头,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再玩世不恭,但在东家面前却总是很知礼数,一是因为东家救了自己,二则是因为他发现这个东家确实是个不错的小老板。至于三嘛..这三有些矫情,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顿了一顿,那齐老板又问道:“既然要搬出去,我自然不会拦你,不过你可找好了落脚的地方?若是有什么难题,我倒还可以帮帮你。”
“不用,我已经让小庄在物色了。”楚汶忙道。
“怜光府什么都好,偏生这地皮贵的出奇,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我决计不会袖手旁观。”齐老板是个很和善的人物,说话也很温和,笑道:“我这里气氛沉闷,年轻人出去也是正理。”
“多谢东家。”到了这时候,碰上这么脾气好的东家,楚汶也只有道谢的份儿了。齐老板摇摇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说道:“至于柜上的活计,你若是想做,便继续做下去,如果你有别的想法,也可以直接走,我待会儿吩咐账上预支你两个月的工钱。哦对了,你的户籍还挂在我这里,不过也无妨,你毕竟已经在怜光府待满了一年,等我闲下来去衙门打点一下,为你造册。”
楚汶又是道谢,说自己尚没有什么好的去处,还是继续在这里帮工吧,又道户籍造册的事情先不急,已经很麻烦东家了,不敢再让东家忙碌云云。两厢又说了会儿话,楚汶便躬身告辞,出了书房。
出书房之后,楚汶无端吐了口气,觉得似乎骤然轻松了一些。他忽然有些迷茫,东家是个温和脾气很好的人,胖胖的也十分的和善,为何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十分的紧张乃至压抑呢?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楚汶十分的迷茫,但找不到原因,他也只能先行压在心底不去理会。抬头望了一眼依旧阴沉着的天空,楚汶摇摇头望外面走去。
到了天井他便停下了脚步,带着微笑看了看四周的草木,一时有些恍惚。此时左右无人,难得安静,他便走到角落,对着一丛紫竹喃喃笑道:“我要走啦,以后很可能就不来看你们了,只能托熟识的人时不时给你们浇水锄土,你们也要乖,长的茁壮一点哟。”
他笑着摸了摸紫竹的叶子,又朝着几株腊梅笑道:“哎呀,最可惜的就是没能看到你们开花,你们还是我跑了八个镇子才一一移栽过来的呢,人说刚移栽的花树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了,至于开花就更是难得一见。不过你们可要给我争口气,开的漂漂亮亮的,别让人说我手艺太潮!”
这边嘱咐过了,他又转了个方向,走到天井当中的大水缸面前,趴在水缸沿上,一板一眼道:“都说你们开花亮如白玉香似夜昙,去年盛夏我没在这里,无缘欣赏,谁知道是不是别人吹你们的牛,若是今年开好了..”说着他微微压低声音,小心的向四处看了看,然后笑道:“若是今年开好了,我做主,把你们偷偷都放回湖里去。”也不知这番话那几株白玉芙蕖有没有听见。
像个傻子一样喃喃自语完了,他才缓缓的直起身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有些感伤的道:“我走啦,你们可不要太想我,否则我回难过的。”
说着便缓缓走离了天井。若是徐温见到他这个样子,整个人非得找不到下巴不可,常常见他便是玩世不恭的样子,无论对人对事都面上和善,骨子里极其冷漠。可现在的他,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童稚,天真,可爱,单穿,几乎是个垂髫的幼儿。
可惜徐温正在府衙大牢里优哉游哉,没有功夫欣赏这等奇闻异事。
等楚汶走远了,出了内宅院门,那天井左边的花厅忽然有一扇窗户打开了。
窗下有一株正开的绚烂的木槿花,硕大的花苞在柔弱的绿色下显得格外明亮,而在花容掩映中,却露出一个淡白色的倩影,正呆呆站在花树前,眉头微微蹙着,有些出神。
那倩影身材高挑,整个人仿佛站成了一株月下的梅花树,着一身异常奇怪的孝服,立在窗前。她就那么痴痴的站着,秀眉似远黛,美眸仿若深谷清泉,长久才朱唇轻启,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她在想,以后怕不会有人再千方百计的往这里移栽花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