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的警告提醒铃声响起时,贾组长刚刚走出机关餐厅的门。
昨晚一直在地下的监控站和分析室,查看记录,听取汇报,评估计划,分派工作,一切停当已经四点了,不得不在休息室将就对付。吃好早餐,准备回家——周末了,几个方向都在有序推进,包括小唐那边也一切可控,进一步的行动要到下周,没什么需要应急或额外准备的,也该忙里偷闲放松一下——这是耳麦发出告警声之前,组长的打算。
下了台阶,迅速走过小广场,弯过一溜花台,穿过一排黄绿的竹丛,然后钻进了一幢小楼。
贾权一边走,一边抬手到额头,用拇指和食指在发际线下面象拿住什么,往下移到眼睛的位置,现在他可以通过这块隐形镜片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在组长身上,特别是头部,象耳朵、头发、门牙内侧这些地方都夹带着各种各样的设备,这可以使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得到讯息或发出指令,所有这些设备都是由隐形材料制成,轻薄到连使用者都会忽略它的存在,更不要说不明底细的旁人了。就连组长的老婆,差不多七年了,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身上还外接了这么些设备。
透过镜片,可以看到大厅的尽头是一个金属通道——戴上镜片之前,你只会看到迎面一堵墙上那副用瓷片拼制而成的迎客宣传画,青绿丹红搭配的相当俗气,基本上不大会有人愿意靠太近的——通道的尽头是电梯房,同样的,如果你没有那块镜片,你是不可能看到的,里面的四十八部电梯可以下到几千米的地下。
那里有一个神秘的世界——区域情报委员会下辖的七大机构之一——“五处”。
而地面上的这块地方,附近的人也管它叫“五处”。
不过,就像你看到的:和城郊最普通的某个技术学校或事业机关一样,大门锈迹斑斑,摇摇欲坠,慵懒的保安目光呆滞的坐在一边,围墙里面几幢五六层高的办公楼,间或几栋破败的三层小楼,凌乱无序的构成一个老旧过时的建筑群。如果你碰巧路过,会看到大门上挂在一块劣质合金门牌“春潮计划信息技术第五研究处”,这极可能会使你在头脑中形成一个判断:一个快要关门的研究所,那种乡镇企业和野鸡学校合伙搞出来,专门骗取政策性专项资金或外地学子学费的实习基地一类的地方。这时你如果百无聊赖又足够好奇,因此走进了这个院子,你会推翻刚才的判断,你会相信这里不出十天半月就将被夷为平地,成为某个开发商的工地。你甚至还能想象出如动物般凶猛的开发商和古灵精怪、花样百出的住户之间可能上演的各种冲突场面。当然,你也可能有其它的想象,但你绝不会相信这个院子以这样的面貌存在于这个拥挤的城市里已经大半个世纪了——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一直到现在——只有当你也象贾组长那样去过几千米的地下之后,你才会为它在地面上的样子拍案叫绝。
电梯高速向地下。
通往这个神秘世界的连接通道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不在少数,贾组长知道的就不下百处——以组长这个级别,本不该知道这么多,可贾某人毕竟是在副处长的位置呆过。
二十年前,贾组长还被唤作“小贾”的时候,第一次走进这部电梯,心情异常激动,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亢奋:进入这部电梯代表你已得到允许,进入一个行使特殊权利的圈子。任何人,对这个圈子的人而言,都是被观察对象,显微镜下的标本,任由贾组长们从各个角度进行关注,给出评估,进而对其进行恰当的反应。从被观察者的角度,这绝对是无法认同的:“完全是无耻的犯罪”。不过,能进入贾组长视野的都是有来头的人物,甚至不乏位高权重的人物。毕竟这是国家机器的高端部分,这样的资源极其稀缺。第一次进到这里,贾权呆住了:这是一个未来世界一样的处所,除了一些巨大的的梁柱显出铁石粗糙沉重的本色外,满眼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光色,所有一切都体现出人力极致的精巧和宏大。巨大的空间就像地面上的城市,高耸的建筑顶天立地;围绕其间是无数象高速公路一样的通道,层层叠叠,将视线堆高、分隔,一些通道在某一处交织汇聚成巨大的平台,无数传输通道象蜘蛛网一样四下蔓延······
而现在,贾组长对此早已麻木。
电梯门刚打开,他就急匆匆的奔上交通站,钻进一辆小型通勤车,输入一些数字,之后交通车进入高速通道。组长靠着椅背闭上眼睛:那些奇怪的建筑构成早已司空见惯,而无处不在的凌乱光色只能使人心烦。
“组长,你看,08状态异常。”看到贾权走进来,分析员松了口气。
08——是小唐的代码。
屏幕上一个巨大的的摩天轮在缓慢转动,镜头推进: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在一个空间狭小的舱室里。没错,那是小唐和他的女儿,舱室完好,一切正常。
可另一侧屏幕上显示的各种数据却使人紧张(那是由植于小唐体内的传感器传回的),几乎每一项数值都超过了正常人的极限值,那根本是处在生死边缘,极度亢奋的动物才会迸发出的癫狂状态:“怎么会这样?”
“这是第二次状态异常,第一次大概是三十分钟前,和现在不一样,那是低迷态,持续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后渐趋平稳,不过马上又进入了现在的高亢模式,我······”
“嗯。”组长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需要思索:
这很不正常。数据说明小唐的精神状态,包括身体常规指标正发生着变化。与其说不稳定,不如说是变了个人,可这怎么可能?
组长了解小唐:因“数学量化分析应用”论文的发表,这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引起了“五处”的关注,通过研究院招募进入“五处”信息分析部(从各类前沿技术的公开资料中,分析甄别其相关技术数据,为研究部门应用开发提供支持)。因其深厚的数理功底,天才的交叉比对分析能力,在两年时间里,为数个重点项目,筛选整理出突破性的关键信息,从而在人才济济的分析部脱颖而出,之后几年,事实充当着部门的核心骨干。
“天赋异禀”
是贾权对他的判断,作此评价时贾权还是主政业务的副处长——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的小唐,本来就有着极高智商的前“五处”分析员,在经历了这几年监狱的沉淀历练后,更加机警老到,正因为如此,组长把这次至关重要的行动押宝在了他的身上。
眼前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对手全盘了解了行动计划,并通过技术手段对小唐设施了某种介入控制:“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要出这样的纰漏。”组长暗暗叫苦。的确,这次行动,小唐的作用无可替代——说心里话,贾权绝不希望失去麾下的这员骁将。
“不可能,自己对小唐的关照绝对是全方位+全时段,不要说外部介入,就是小唐自己想玩个什么花样都根本没机会。或许······”
组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小唐预见了行动的结果,自认为不会有机会再见女儿了。
所以,小唐正在经历生离死别。
“去看看女儿。”
这是来自官方的许可,昨晚由组长向小唐传达的。女儿和她妈妈生活在一起,就在这座城市,但不是小唐想看就能看到的。原因很简单,由于全社会对未成年人关怀和保护的日益重视,象小唐这类离异且为过错方,因而被剥夺相应社会地位和监护权的人,其仅有的探视权是受限制的:即探视必须事先申请,在“关保委员会”许可后安排实施,且每月不得超过两次。具体到小唐,则由“五处”代为申请,探视间隔不确定,不过还是有规律可循:基本每月一次,大多在小唐一两次不知死活的横穿马路之后。
游乐园门口宽阔广场上只有几十个人,那是一些家庭,它们各自以一个孩子为圆心,正三五成群的向装扮得如同梦幻城堡一样的大门方向移动,这些小团体表现出的气氛惊人的一致:发自内心无与伦比的欢欣,手舞足蹈的小宝贝和他们快乐而骄傲的父母,包括更加快乐骄傲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他们只有在到了巨大钢制闸机口前才不得不收敛起笑脸,以便面部识别仪器的认证。
小唐在街道上拥挤的人流中挣扎,当最终挤过一大圈围着广场往里张望的人墙时,马上就感受到了这极富感染力的欢欣。
同外面人山人海不同,这个市中心的大型儿童游乐场周边一百米范围内人烟稀落。
和往常一样,小唐先去游乐场门口的玩具店,买了一只腿上有残疾,名字叫“粉仔”的熊猫布偶(那是女儿喜欢的一部动画片里的角色:角色是二十四只可爱的小熊猫)。这是第二十三只,对应他的第二十三次探视。
还剩一只:“屁末”——小唐走出店门时还回头看了它一眼。
“爸爸爸爸。”
刚走出店门,就听到女儿的声音——和组长判断一样,小唐当时心潮起伏不能自制。
当然,实际情况还要复杂些。
和往常一样,前妻没有出现,只是在女儿身后远远的有四个穿着色彩斑斓衣服的人,两男两女,他们是“未成年人关怀和保护委员会”的工作人员。
当六岁的女儿叫着“爸爸爸爸”跑来时,小唐迅速调整了情绪,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开双臂······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了异样:似乎意识和行为在错位,逐渐分离,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发现自己已置身空中······
“爸爸爸爸,哈哈,飞了飞了,哈哈哈。”
心惊胆颤之余听到女儿的笑声,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游乐场摩天轮上一间全封闭的透明舱格里。
女儿没事!
在这三百多米高空的狭小空间里,看着下面空旷的游乐场和外围街道上缓缓流动的人潮,小唐心乱如麻:刚过去的那一段在记忆里一片空白,但自己的行为似乎都很得当,否则,要完成入场的识别认证和繁琐手续是绝不可能的,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回到地面,腿脚发软的小唐迅速投入到了与女儿的奔跑嬉闹中。面对父亲这次不同以往的表现,女儿开心极了,可以说是乐不可支又完全不知疲倦。
小唐竭尽所能在一次又一次追逐中逼真的演绎着一只愚蠢的大灰狼,在猎物唾手可得的时候跌倒或跑过了头,这样的投入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从复杂情绪中脱离出来,跟上女儿真实而灿烂的欢乐。后来,情形发生了逆转,大灰狼被猎物追赶,小唐笨拙狼狈的闪躲,不过,在女儿几次出手未果,显出不满后,小唐迅速且令人信服的使自己摔倒在地,女儿为此又一次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如此之大,甚至使小唐感觉象是在做梦。
的确,目之所及没什么人,这对平日习惯于在大街上奔走的人来说,是需要适应。
午后的人造草坪上热浪滚滚,在一顶制作得象大树一样的遮阳伞下,小唐抱着酣睡的女儿一动不动:
长时间缺席着女儿的世界,但女儿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距离。是的,出狱后第一次探视,自己还手足无措的时候,“爸爸爸爸”的召唤和那清脆的笑声就不容分说的响起,瞬间连接起两个迥异的世界。
小唐想起了那个刚刚开始依依呀呀,蹒跚走步的小女孩······
如果没有了下一次,女儿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忘记这一刻,毕竟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她还有太多的精彩会次第发生,吸引她的注意。但对自己来说,这是对生命意义的一次真实收获:幸运有机会使女儿欢笑快乐。
而且这一切仍在怀抱,如此真实。
如果······还有将来,我一定满足她的所有愿望,永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或许女儿长大,终将离开自己,但她会知道有一个人在想念着她,她的世界有爱······
这一切尚未发生,在想象中如梦如幻。
小唐告诉自己:他不要放弃他本已打算放弃的一切,他需要重新面对,仅仅象这样想一想,是完全不够的。
就在地面上小唐紧拥女儿思绪万千,地底下贾组长盯着屏幕放心不下的时候,万年之隔的“思想存在体”开始了期待已久的全方位读取——刚才,也就是分析员说小唐处于“低迷态”的那段时间里,“后世界”完成了“即时链接”的操作——从此以后,关于地球的信息构成就再不会是诸如“地球,公元2137年,人口600亿”这样的概述了。
小唐这些天恍惚不定,正是缘自“后世界”的关注。
其实不止是这几天,植于地球的信息源在五年前就转移进入到了小唐体内,但都处于准接入状态,只能被动接受“载体”——小唐目之所及的影像,加上“延时”,所以信息相当不完善。而刚刚启动了“即时链接”,这使得“后世界”不但可以借此全面深入的了解地球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小唐对那个世界进行即时介入。是的,万年的时间之隔将不再成为障碍,“思想存在体”的意志可以绝对同步的影响地球,没有丝毫延时。为此,“后世界”花费了庞大的资源,现在看来,这项在两千年前着手开始的工作,绝对必要且恰逢其时!因为:
——地球就要突破了!
当小唐从看似无穷无尽的人流中挣脱,突然面对游乐场门口那一大片广场的时候,“后世界”六亿“思想存在体”之一的值班观察员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这个游乐场!方圆一两平方公里,空空荡荡,就没多少人?可地球一百年前就人满为患了啊?或许——观察员作出假设——地球人类正面临“后世界”一万年前所遭遇过的问题:
随着科技的进步,长久以来,引发族群争斗的能源危机被一劳永逸的解决,各种资源,元素都能随意改变或合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样的能力使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空前满足,人们纵情于享乐,生儿育女变得不受欢迎,出生率随之大幅下降。管理机构不得不出台各种政策,对其许以大量好处,以鼓励生育。差不多,当时,“后世界”在各地也是兴建了许多超高级的儿童游乐场所,就像小唐和女儿去的那个游乐场一样。而在整个象“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球上,规划建造这样的世外桃园,可见他们问题的严重性。
当然,他们还没有突破,但很接近了——特别是从游乐场这个案例来看。
没错,那会儿,我们的星球和“地球”一样:盛宴、狂欢,无穷无尽,妙不可言。繁衍下一代?当然应该,只是······先缓一缓,过了这段再说,能拖就拖。
一万年前,思想意识尚不能独立存在,还得有个躯体,就像现在地球人类外形一样的壳。那时,也还没有进入“后世界”时代,而是“前世界”时代,人们立足于一颗类似地球的星球上。
在能力突破之前,生活乏善可陈,生儿育女,憧憬未来,一如既往;突破后,可以即时获取的无穷无尽的资源彻底改变了这个状态,每个人都过上了梦想的幸福生活。真的,机构有无尽的资源来支持所有的‘超级福利’,连疾病和死亡都成了传说——“前世界”的最后三十年没有死亡,肌体器官的任何代谢损耗都可以修复、改造甚至重构。
随着能力的体现,需求被无限放大,构成大气层的物质被提取并异化,之前被忽视的各种问题暴露激化,包含水土空气在内的生态问题持续恶化,很快陷入了无法逆转的趋势。这个时候,管理者和选民美妙的共振互动并没有停止,停不下来。
是的,当时“前世界”六十亿人口,快乐的生活了三十年。
而现在在地球上,六百亿人口,虽然还没有突破,但看上去也快了,到那时,他们怎么应付?六百亿,不能想象,按照“前世界”的经验,灾难将迅速降临,崩溃无可避免??????
“后世界”必须提供帮助,制止其尝试突破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