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断她的话:“小遥,你是找男朋友,不是在找一个爸爸!”听到“爸爸”二字,小遥的眼眶湿润了,拿香烟的手指也有些颤抖。良久,她哽咽道:“明欢你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过世了,我长大后一直希望找个男人,他能照顾我、爱护我,能让我有安全感。以前我觉得大鹏很好,后来才发现他骗我。在我差点自暴自弃的时候,我遇到了老苏,我一下子就想通了,我觉得他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真不该随意戳她的痛处。我差点忘了,单亲家庭长大的她,“爸爸”就是她的死穴。
等她情绪缓和下来,我低声问:“老苏是哪儿人,今年多大?难道他还是单身?”
小遥吸了吸鼻子,回答:“老苏是南京人,今年三十九岁,离异单身,有一个女儿随了前妻,她们都在国外待着。老苏去年刚回的国,以后会在北京定居。”
我叹了口气说:“他比你大十五岁,你自己得想明白了,这毕竟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
小遥笃定地说:“早想明白了。年龄的问题,说实话我并不介意。”见姚小遥心意已决,我就无话可说了。毕竟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只能为她提供建议,并不能左右她的想法。
感情一事,说到底是“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没有低贱和高尚之分;你弃之如敝屣的,或许正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这其中缘由,谁能说得清楚呢。
年底总是格外忙碌。杂志出版要提前赶周期,在过年前要把明年三月的栏目内容都忙活出来。徐立说,如果赶活顺利的话,可以多给我们放几天假。这样一来,编辑部同仁赶活的积极性明显提高,都紧着忙自己那摊子事,闲聊的时间明显少了。
这一天上午,我接到了老马的电话。老马说他正好来大兴这边有事,所以打算中午请我吃饭,顺便叙叙旧。
我当然高兴,连忙说:“老马,你来大兴,当然是我尽地主之谊了。再说你上次帮我推荐工作,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老马在电话里“咳”了两声,随即爽朗地说:“帮朋友忙,举手之劳而已,你不要老记在心上。咱俩一起吃饭,哪有你买单的道理?说吧,你想吃什么?”
我也就不推辞。“好吧,既然你难得来一次大兴,我得好好琢磨怎么宰你一顿。”
老马说:“你终于变聪明了。趁我现在在路上,你好好想想吃什么,大兴这地儿你熟,吃饭的地点你定。”
我说:“那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刚挂电话一会儿,苏安走了过来。“明欢,我们今天中午不去食堂吃饭了吧,食堂里的饭菜我都吃腻了。”我说:“一会儿有个朋友来找我一起吃饭。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苏安说:“你朋友过来找你吃饭,我去凑热闹,这样不好吧?”
我说:“没事,我这个朋友人特别好,正好可以介绍你俩认识。”苏安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和苏安在康庄路口附近见到了老马。半年未见,老马还是那样,胖胖的,一直留着很短的头发,抽烟很厉害,说话有条不紊,伴有轻微的咳嗽。他说话总有那股子劲儿,要吗冷幽默,要吗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们在附近找了家云南菜馆坐了下来。老马坐在我对面,把菜单丢给我说:“点菜吧,不要有顾忌,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把菜单递给苏安说:“你先点你喜欢的。”
然后笑着对老马说:“刚一直忘了介绍,这是我最要好的同事,苏安。”
老马深沉地看了坐我旁边的苏安一眼。此时的苏安,穿一件驼色的呢子大衣,一头顺直的黑发垂下来,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在菜单上逡巡,看起来明丽又安静的样子。
等菜上来,我和老马就热聊起来,聊的也是文学圈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苏安一直默默听着,也不怎么插话,坐在我身边很安静,与平常和我聊天时的张牙舞爪形成了鲜明对比。
老马聊起自己写的第三个长篇小说。我说:“老马,我特别欣赏你的坚持,你已经把写小说这件事上升到锤炼精神的高度了。有些作者可能写完第一本,如果出版不了就会放弃,甚至改变梦想,而你不是,你一直笔耕不辍。这一点我太佩服你了。”
老马抽了一口烟,说:“我权当你是在赞美我。”我说:“那我继续赞美你一句,我发现你瘦了啊。”
老马说:“我瘦得这么低调,也被你看出来了。”然后又对苏安说,“你多吃,别尽听我俩瞎掰,影响胃口。”苏安冲老马微笑了一下,依然十分含蓄。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我喜欢和老马之间的这种聊天氛围,比朋友多一份贴心,却没有蓝颜那么暧昧;虽然见面很少,却丝毫没有生疏的感觉。我们彼此心如明镜,说话直白、无所顾忌,还经常用调侃的语气牛逼烘烘地吹捧对方,然后一笑了之。
吃完饭,老马在回市内的大巴上给我发短信:明欢,我能问你一个事儿吗?
我连忙回复:啥事?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马:我对你那个要好的同事,有了非分之想。话说,她有没有男朋友?
我:没听她提过,应该是没有。老马:我对她印象蛮好,不知道她怎么想,你要不帮我试探试探?我:嘿嘿。
老马:你笑什么?我:笑动了春心的老马呗。
老马:我都这么老了,发乎情,止乎礼,能这么克制已经不错了。看到这条短信,我乐了半天。好个发乎情止乎礼的老马,三十二岁的他,在文字里写了那么多儿女情长,可到了美女苏安面前,也难免英雄气短。
下班和苏安一起坐巴士,我刻意聊起老马。“我哥们儿老马挺不错的,特实在,特别有安全感。”
苏安点了点头。“嗯,看得出是个好人。”我说:“他觉得你也挺好的。要不你俩没事接触接触?”
苏安说:“这是干吗,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我说:“算是吧。”苏安说:“那先了解再说吧。”
我说:“老马是个特实在的人,绝对的好老公人选。”苏安说:“结婚的事我不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谈恋爱呢。”我说:“等你想好了,好男人都被人挑拣光了。这样吧,我把你的MSN号给老马,你俩先聊着,有感觉的话就处着;如果相处下来没感觉,话就挑明了讲。老马这人豁达,没事的。”
苏安说:“那好吧。”我把苏安的MSN号发给了老马,老马很快回复:谢了,明欢,这事儿要真成了,你功不可没。我跟老马耍贫嘴:虽然苏安的追求者众,但我眼中的老马绝对具有核心竞争力,我很看好你。老马立马回复:我一定会过五关斩六将成功抱得美人归!见老马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我心里隐约有点不安,要不要把那晚上发生的事情讲给老马听,让他理智面对自己的情感呢?但很快,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俩要真有缘,或许会排除万难成就一段佳话;倘若无缘,则会继续回归陌路。老马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在这之前,单身的苏安也有放纵自我的权利,不是吗?
终于放了假,我大包小包地拎着回到N城,吃着老许做的饭菜,听着她的唠叨,竟也感觉十分温暖。
除夕之夜,外头鞭炮轰鸣,新年钟声刚敲响,我掐准时间,赶忙给夏俊森发了条短信:喜迎新年,祝远在云南的夏叔也能辞旧迎新,永远开心快乐!
可惜中国移动不给力,发了好几次都没传送出去,一直显示的是推迟发送。等到真正发送成功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一点了。
老沈也没闲着,早早就开始腌制腊鱼和腊肉,说是等我回北京,可以带去给夏俊森,以感谢他对我的关照。
沈明哲这小子似乎谈起了恋爱,成天捣鼓手机不撒手,看来是在和某个姑娘短信传情。我偷偷向老许打报告说:“你儿子十有八九有情况,看来你离当婆婆不远了。”
老许却就势将话题引到了我身上。“我一点也不着急当婆婆,倒是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如果遇到合适的,也该找个男朋友了。”
我暗想自己引火烧身,撅着嘴不服气道:“老妈你就是偏心,对沈明哲那么宽容,却总念叨我嫁人,生怕我会留在家里多吃几年闲饭。”
一旁的沈明哲见缝插针地说:“男儿志在四方,女大却不中留。所以啊老姐,明年过年可别‘一个人’回来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老许又开始唠叨上了。“你们这姐弟俩上辈子是冤家吧,从小掐到大,大过年的也不消停……”老许的唠叨小宇宙即将爆发,我和沈明哲相互打了个眼色见机就闪。
就这样,我早早订了张火车票,到了大年初六,拖着一箱子家乡特产外加老沈做的腊鱼腊肉,提前回了北京。
一回到定福庄的那间地下室,很惊讶地发现,姚小遥早就回京了。见她一脸落寞,我不由得试探着问:“心情不好?”小遥闷闷地回答:“能好到哪里去?大老远赶回家,大年三十晚还被我老妈赶出了家门。”
我想起来问:“你不是真把老苏带回家过年了吧?”她哀怨地点了点头。我恍然大悟地说:“那难怪了,我要是你妈,也打死、坚决、铁定、绝对不接受一个年龄和我差不了多少的女婿。”小遥闻言尖叫着说:“沈明欢!不许往我伤口上撒盐!”我收住调侃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你回家之前,早应该想到这一点啊,年龄问题在爱情里不是问题,但在现实里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对你和老苏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你既然选择了老苏,还想着和他白头偕老——不,是他白头的时候,你还青春不老、风韵犹存着呢,你就应该做好多方面的心理准备。”
小遥叹了口气。“我真没考虑那么多。我觉得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行了。可我没想到我妈反应那么大,居然把我赶出家门,还宣称,如果我继续和老苏在一起,她就和我断绝母女关系。”
我安慰她,“她也就是一时气话,哪有不认自己亲生女儿的。这次你带老苏回家过年,也确实太仓促了。如果之前多给你妈做一些心理铺垫,可能她不会受这么大刺激。不过也没事,过一阵她自己想通了,也就好了。”
小遥点点头。“但愿如此吧。”我又问:“老苏怎样?他心里怎么想?”小遥皱着眉答:“老苏也怪可怜的,开了一天一夜的车送我回家过年,进屋后一杯茶都没喝上,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被我妈给赶出来了。回北京的路上还一直安慰我,让我别生我妈的气,说他很理解我妈。”
我说:“老苏还是不错的。”小遥说:“我就是觉得他心眼好。明欢,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他吗?那时候我刚和大鹏分手,心情很差,天天不是上网,就是在酒吧里买醉自暴自弃。我还以玩一夜情为名,约网上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出来,把他们耍得团团转。我就是在这时候认识老苏的,他在网上聊天很规矩,从不说什么过分的话。有一天我在酒吧给他打电话,他得知我喝多了之后,立马开车大老远地赶过来。当时我喝得烂醉如泥,走路都走不稳,是老苏一路将我扛回了他家。”小遥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感怀,“一晚上都相安无事,他没有碰我。明欢,网上的男人我见多了,像老苏这样的正人君子,真是不多。”
听小遥说这番话,我在心里迅速分析了一下老苏,老苏真的像小遥说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柳下惠吗?我想或许不然。老苏已经三十九岁,已近不惑之年,纵然他心怀不轨,但也不至于去冒犯一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因为他早已过了用下半身支配大脑的年纪。他的年龄和阅历,使他成为一个理性而克制的人。而理性和克制,是大多数男人所不具备的美德。要知道,禽兽是从来不分年龄的。
我点了点头,说:“第一次见面,我也觉得老苏很面善。”小遥目光笃定,语气坚定地说:“我认定了这个人,我就一定要嫁给他,不管我妈同不同意。”“好啦好啦,那别不开心了。我从N城带了很多特产回来,有不少你爱吃的。”我边说边埋头去翻旅行箱,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小遥连忙从书桌上拿来手机递给我。
竟然是小猪打来的。
小猪的声音像春天里和煦的微风,带有一股微雪初融般清新的气息。他语速轻快地问:“明欢你回京了吧?”
我说:“是啊,刚进屋没一会儿。”
小猪说:“我也刚回,这会儿在家收拾行李呢。对了,我带了很多延边特产回来,一会儿我给你送一些去吧。”我说:“你自己留着吃呗,大老远好不容易背回来的。”小猪说:“放心吧,我自己也留了很多,还特地给你多带了一些。”我说:“那好吧,正好我室友也在,你过来,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去外头吃饭。”
小猪欢快地说:“好嘞!”一个多小时后,小猪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定福庄。刚从家乡回京的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但仍掩不住旅途的奔波与劳累。他将手中的特产递给我,袋子还挺沉。我打开一看,是满满一袋子朝鲜族口味的咸鱼和牛板筋,还有腌得红红的泡菜。我惊讶地说:“这么多,你不会把背回来的全给我了吧?”小猪又把袋子从我手里接过去,说:“重吧?走,我给你拎回你住的地方。”
进了我住的地下室,小猪环顾了一眼,感慨道:“在北京漂着,如果不住上一回地下室,北漂的经历都像是不完整的。不过你住这里,离大兴也太远了,我住南四环都觉得远,你居然住在东五环。”
我说:“是啊,考虑过一阵搬家。”房门一打开,我示意小猪和我一起进去。小猪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连忙摆手道:“女孩子的闺房,我就不进去了。我在门口等你。”我把脑袋探进屋,叫小遥:“我同事来了,走,咱们一起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