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夏俊森:“当时怎么会想到要去五台山?”他低着头,嘴角隐现一抹笑意。“年少轻狂吧,就想做出点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笑着说:“还以为你是因为失恋看破红尘了呢。”他摇了摇头。“我为她吞安眠药,又为她放弃学业私奔到北京。她一走,我心里一下子空了,那段时间就是感觉生无可恋。哀莫大于心死,但又没脸回N城面对老夏,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见我不说话,他又接着说,“以前她问过我,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我了我会怎么办,会不会想不开。我还开玩笑说,如果她抛弃我,我就出家为僧,终身不娶。最后做出那个决定,也有点赌气的意思。”
我问:“那后来呢,宋雨秋几时回的国?”
夏俊森叹了口气,说:“2001年的时候,宋志明因为贪污受贿而被开除公职判了刑,没多久她就回来了,应聘到北京一所高校当教员。我是后来才得知的消息,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嫁给了她的同事。”
我好奇地问:“你们后来见过面吗?”他缓缓地说:“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后,约她见过一次面,当时她已经挺着大肚子了。我们俩都感慨万千,她说她现在的生活很平静,让我不要再打扰她了。”他顿了顿,又自顾自地说,“呵,再怎么平和安稳,也还是当年那个冷傲清高的宋雨秋。也好,既然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那就相见不如怀念吧。”
虽然他故作淡然,但语气里却明显透露着不甘。我笑了笑。“但看得出你还没真正放下,不然不会默默地来她家楼下,却又不让她知道。”又忍不住问,“说实话,当时她那样对你,你恨过她吗?”
夏俊森摇了摇头,嘴角掠过一丝嘲弄。“你肯定以为我恨她。不,我不恨她。相反,我还感谢她,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夏俊森耸了耸肩,又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把这些陈年往事讲出来之后,心里真舒坦。好久没和人这样聊过天了。”
我笑着说:“也解除了这么多年藏在我心中的疑问,要知道我一直对你俩的事情挺好奇的。”夏俊森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调侃地说:“小丫头,你还真是个八卦小记者。”我连忙附和说:“嗯嗯,职业病,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说着,我瞅了瞅车窗外,竟然暮色四合,不知不觉和他坐在车里聊了很长时间。这时肚子已经咕咕作响,唱起空城了。夏俊森轻声询问:“饿了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走,我带你去吃。”
我想了想,嘟着嘴说:“早就听闻夏叔你厨艺不错,还没有机会品尝过呢,什么时候亲自下厨做几道家乡菜给我尝尝?”
夏俊森抬手看了看表,无奈地说:“今天肯定不行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再买菜做饭都该赶上吃宵夜了,下次有机会肯定做给你吃。这样吧,你爱吃辣,我找个地方带你去吃湘菜,有意见没?”
我欣然点头道:“遵命!”夏俊森开动车子,载着饥肠辘辘的我,离开宋雨秋家楼下直奔北四环的湘鄂情。
吃完饭,夏俊森送我回定福庄,下了车我往地下室方向走,没走几步就撞见了小遥。
这丫头显然已经看见了送我回家的夏俊森,一路追问道:“刚送你回来的那个英俊男人是谁?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地谈恋爱了?”
我斜睨着她。“姚小遥你要不要这么八卦?”小遥不吃我这一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谈恋爱这么重大的事情,对我还藏着掖着,你到底把不把我当死党?快说说,刚车里那男人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
“别瞎想了,那是我叔。”我有些发窘。小遥“嘁”了一声。“谁不知道沈明欢一直都有大叔情结啊,大学的时候死活不谈恋爱,被寝室的姐妹追问,你是怎样回答的?”她捏着喉咙开始学我说话。“‘我才不喜欢大学里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呢,我喜欢成熟稳重的大叔’,这是你说的,哈,我没记错吧?”
我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说:“好吧,被你捏住把柄了。别瞎猜了,真要谈恋爱,我不会对你保密的。”
小遥一条胳膊伸过来,圈住我的脖子,笑嘻嘻地说:“这还差不多,你要加油哦,别到时候熬成老处女就嫁不出去啦。”
我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少抽点烟,别成天没事在迪厅酒吧里泡着,那地方能遇到个好男人?”
“放心吧,今年我一定会找到个比大鹏好一万倍的男人带回家过年。”小遥成竹在胸。
我故作严肃地说:“这可是你说的,你找到个男朋友照顾你,我也好早点搬宿舍去住,到时也用不着熬夜起早了。”我指了指我的下眼睑。“你看我这大眼袋熬的,都未老先衰了。”
小遥朝我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知道啦,管家婆。”
转眼就到了圣诞节前夕,北京城各大商场门前的圣诞树都挂满了彩灯,一派热闹景象。
下午我在编辑部里接到了夏俊森的电话,闲聊了一会儿,我问他圣诞节打算怎么过,他感慨说:“你夏叔我可能老了,这种年轻人爱过的洋节,都不怎么感冒。”
我笑着说:“夏叔不老,只是心态有点老罢了。”
他问:“你呢,圣诞那天有什么安排?”
我说:“还没安排呢,我平时比较宅,一到这种四处人山人海的节日,就更加懒得出门凑热闹了。”
他说:“没想到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好静。”
我纠正他,说:“不是好静,是性格内向。记得以前读书,每到学期末班主任写评语,总是以‘该生性格内向’开头,从那以后,‘内向’就成为我的固定标签了。”
他爽朗一笑,说:“听你这样一说,我似乎是‘内向俱乐部’的VIP成员了。我刚开始组公司的时候,每次员工大会,让我在台前发言我都有些犯怵,生意场上也很恐惧应酬,这个内向的毛病花了很长时间才改掉的。”
我说:“那咱俩算得上物以类聚了,难怪这么有共同语言。”忽然又想起来问他,“对了夏叔,你的心情好点了吗?”
电话那头的夏俊森沉吟片刻,说:“上回和你聊完天之后,心情就好多了。最近不太忙,我想出去放松一下,正打算去广州接上我妈,然后去云南住上一阵,可能年后再回北京。”
我说:“也好,出去散散心吧,好好陪叔奶奶在那边玩一阵。”他“嗯”了一声,有些迟疑地问:“要不,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我愣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我哪有你那么自由啊!你是老板,我是给人打工,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夏俊森想了想说:“也是,我都忘了这茬了。那你好好上班,我回头给你在云南带礼物回来。”我说:“谢谢夏叔。”
挂掉电话,我心里说不出的惆怅,整个下午都不在工作状态,一颗心似乎跟着夏俊森跑到遥远的彩云之南,在蓝天白云间肆意飘荡去了。
唉,心随某人,可惜身不由己。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快过来跟一下稿子的三校。”耳旁有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小猪。
小猪是编辑室新来的美编。小猪姓朱,与我同岁,正是男孩子青春无敌、个性张扬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他留一头棕黄色小卷毛,说话的时候喜欢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一脸的心无城府。他的长相也很容易被人记住:浓眉,大眼睛,单眼皮,爱笑,一笑便露出两颗大兔牙。因为长相比较卡通,性情也温和讨喜,所以编辑部里的同事都喜欢叫他小猪,或者小兔。他自己则更喜欢别人叫他小猪。他和前文中那个爱唱花儿乐队歌的“哈利·波特”,平时算得上是编辑部里的开心果。
我缓过神来,冲他笑了笑:“好的,等会儿就过去。”快下班的时候,小猪站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电影券,大声说:“编辑部的各位同仁听好了,谁对新上映的电影《无极》感兴趣呀?我手头刚好有两张票,有人和我一起去吗?”
“哈利·波特”说:“这片子我早看过了,我就不陪你凑热闹了。再说了,圣诞节,我陪一个大男人泡电影院也太凄惨了吧。”
另外几个同事纷纷表示有事不去。小猪脸上的表情很无奈。“看来我得自己一个人过圣诞,孤零零地去看电影喽。”
一直没说话的苏安来了句:“明欢和小猪一起去呗。反正你俩都单着,不如凑一对过节好了。”
我瞅了眼苏安,说:“你不也单着吗,还给别人乱点鸳鸯谱。”
苏安向我眨了眨眼,学着徐立背诵《秋日》的口吻。“谁此时孤独——”然后转换成自己日常的语气,“不代表永远孤独,是不是?”
“好吧。”我走过去,接过了小猪手中的一张票。
“《无极》这么好的电影,不看太可惜。”
“还是明欢最给我面子。”小猪呲着两颗洁亮的兔牙冲我笑。
“知道就好,今晚要加班哈,不改完三校不许回家。”我语气很严肃。
小猪抑扬顿挫地回答:“没问题!”
转眼到了平安夜,这一天正好是周六,小猪和我约在万达影城见面。
在万达门口,远远见到小猪戴着耳机听着MP3向我走来,走到我跟前时他将耳机取了下来,顺手递给我一个袋子,笑嘻嘻地说:“是圣诞礼物。”
我很惊讶。“还有礼物的?”低头打开一看,竟然是一盒糖果和一本书。那本书是王小波与李银河的书信集《爱你就像爱生命》。
小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没给女孩子送过什么礼物,想着你应该爱看书,就送你一本书了。”
“谢谢了,可我没准备礼物送你啊。”我有些尴尬。小猪连忙摆摆手,说:“没关系,你能陪我看电影,我已经很高兴了。不然大过节的一个人看电影多没意思啊。”时间还没到,小猪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两杯可乐,我俩坐在外头等电影开场。
正聊着天,吃着爆米花,小猪提醒我说:“明欢,你的鞋带开了。”我忙低头,果然靴子上的鞋带不知道何时开了,带子耷拉在地上,已经被踩得脏兮兮的了。正准备弯腰系上,只见小猪将手中的可乐往旁边一放,俯下身来很麻利地帮我把鞋带系了个蝴蝶结,然后抬头说了句:“好了。”在我看来,这是情侣间才有的亲密举动,他竟然一气呵成,一脸的轻松坦然。呵,这个青春无敌的大男孩。
看完电影出来,我对小猪说:“既然你送了我圣诞礼物,那公平起见,我就请你吃圣诞大餐吧。”我们在街道边的一个饭馆里边吃烤串边闲聊,聊完电影又聊到了编辑部的一些八卦。聊到一半,小猪忽然定睛瞅着我,很真挚地说:“咱们编辑部所有人里头,我最欣赏的人是你。”
“为什么?”我有些意外。小猪想了想,认真道:“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对你第一印象很深刻,觉得你挺有故事的。而且我从小就喜欢会写东西的女孩。中学时的暗恋对象,就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她写的作文总会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上宣读,那会儿我可崇拜她了。”
我不禁笑了。“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念书的时候,作文可从来没被老师当成范文念过。那你暗恋过的女孩,后来向她表白了吗?”
“没,所以很遗憾。”小猪摇了摇头。
“正常,谁没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啊。”我叹了一口气。
小猪捕捉到我脸上的表情,像找到证据似的说:“看来我猜对了,沈明欢果然有故事。”我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晚上回到地下室,小遥居然还没回来。我给她打了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我说:“小遥,你这会儿在哪儿呢?”
小遥在那边大声“喂、喂”了几声,然后扯着嗓子喊:“明欢你声音大点,这边太吵,我听不见你说话!”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音乐声轰隆,估计这丫头又是在哪个酒吧厮混呢。
我提高了音量:“我问你在哪里,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小遥这回听清了,她大声回答:“你别担心,我和老苏在工体这边喝酒呢,平安夜大派对,大家都玩得好疯,一起等待圣诞钟声敲响。你要不要也过来?”
我说:“你自己玩吧,我对泡吧不感兴趣,你也别玩太晚了,早点回。”
小遥连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忽然想起来问:“对了,你说和老苏一起喝酒,哪个老苏?”她却已经把电话挂了。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发现小遥仍然没有回来。一细想,不对,这丫头最近神出鬼没的,晚上也开始彻夜不归了,上回还胸有成竹地对我说,要找个男朋友带回家过年,莫非真有男朋友了?
到了下午,姚小遥回来了,身后果然还跟了一个人。见我干瞪眼,她连忙拉着做介绍:“明欢,这就是我昨天和你说起的老苏。”
站在我面前的老苏,面善,个子瘦高,笑容憨厚,就是有点儿显老——和姚小遥站一起,显然不是一个年代的人。
老苏冲我笑了笑,说:“总听小遥提起你,说你是她在北京最好的朋友。”
见我不答话,他有些尴尬。“送小遥到家我就放心了,那我先回去了。”
小遥送完他走,刚进屋,我就拉住她问:“这个老苏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男朋友,我们俩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小遥表情十足坦然。
我有些惊讶。“可他要是再大几岁都能当你爸了。”小遥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那又怎么样,爱情无关年龄。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我想不通。“老苏有哪点好的?”
小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老练地点上,缓缓地说:“他什么都依着我。我抽烟,他从不说我,还给我买烟抽;我泡酒吧喝酒,他就在旁边一直陪着我;他原谅我的傲慢无礼,包容我酒醉后的丑态百出,他就像我爸一样宠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