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依然下着微蒙的时雨,雨点一寸一寸,被地心引力裁剪得整整齐齐,飘飘洒洒地落在这条灰色的小河边。灰色的河流平缓,宁静,流淌在一片鲜艳的湿地中间,翠绿色的草甸子、蒿草、灌木丛,和铅灰色的天空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冲突美。
河流的中央有一条木制的栈桥,横跨过深灰色的河,连接着湿地的两岸。远处是通往两侧的步行道,湿地公园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偶尔飞掠在细雨中的鸟会在这个地方发出鸣叫,让这个寂寥的雨后世界有些不同的声音发出来。
河流上的栈桥是很特异的,它的桥面上并不通人,通人的是桥体两侧镂空的通道。两侧的通道被一层层铁丝网和棚子罩着,就像是被系在了桥上一样。通道甚至延伸到了桥下面,悬空着被人建成了一块桥底的空地。空地上还摆着盆栽和秋千。
秋千是铁索系在桥底面上的,每个桥墩之间都有两个秋千。它们大多数在雨天都静默着,只有一架秋千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秋千在随着一个孩子前后摇晃。
那孩子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棉袄,眼角很长,让人觉得他在笑一样。可他却嘟着小嘴,鼓着本来就微胖的脸,眼中闪着泪光。看上去,他好像和家里的人走失了。
雨和风不断地从通道镂空的那些拉花铁网间钻桥里,让这个本应该温暖的地方气温骤降。而那个小男孩也没有停下自己身体的意思,任由寒风从身边掠过,带走他身上的热气。
然而无论怎样,生命的本能终究不会被心情左右太久。小孩子还是停了下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他的心里是有怨气的,然而埋怨会有什么用处吗?母亲早就失踪了,而且失踪了那么多天,从来没有回来过。就算一个孩子再怎么天真,再怎么无知,他也应该明白,母亲再也不会出现了。
想到这儿,他的脸上不禁又多了两条泪痕。
然而这就是小孩儿,失去了母亲,对于他们而言,便是失去了整个世界。仿佛在离开亲人的那一刻,他们就连呼吸的力气都要没有了。这是一种何等让成年人无法理解的依赖、一种在成年之后我们再也回忆不起来的依赖。
雨在记忆中从来没有停止过。河流还是那般地静悄悄。当年的百无聊赖,是让孩子悄悄地睡去了。
自己记得,那时候是睡着了。
然而在梦中,自己总是会听到某个人一声声的呼唤。那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动力,唯一能让自己活得有意义的动力。自己跟着他走了二十余年的路,和他见了好几个城市。然而自己记忆中最清楚的,还是他那撑着伞苦苦搜寻自己的模样。
那有力的呼喊,自己依然还记得。
“巫阳!巫阳!”
听啊,他又来找自己了。无论自己躲到哪里,他都寻得到自己,不是吗?自己很想答应他,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却总是说不出口,因为自己坐在秋千上动不得身子。可自己总是能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从那大大的蓝绿色雨伞后面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每当这个时候,自己就会握住它,死命握住它!
可它不会离开了,永远不会!这是自己铁一样坚定的信念!
巫阳欣喜地笑着,盯着面前那高高在上的大雨伞,然后他握住了从伞后伸出来的那只粗糙得极富质感的手。粗糙的砂岩给了他一种坚实的安全感,手中传来一股将他向上提起的力量。
于是巫阳看到了光。光就像海浪一样,层层叠叠地堆成一道道高墙,无声无息地把他的脸给淹没下去。
下午四点,久违的阳光正从医院的窗户外悄悄地洒在巫阳胖胖的肚子上,盖在身上的被子不知道被谁给撤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在他的脚边。
巫阳眯了眯眼睛,脑子里纷乱得不行。他主动坐了起来,大口呼吸着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顺便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伤口还在,但是纱布已经换上了新的。
自己被什么东西伤到了?
巫阳摇了摇头,除了那晚上自己迷迷糊糊地跑去考场以外,他什么也不记得。
病房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旁边那张床铺上没有病人,但是床单还是凌乱的,想必是刚出院不久。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连怎么受伤都想不起来了。巫阳试着用没受伤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头上也缠着几圈绷带。
难怪刚才自己微微苦笑一下,连脑袋也跟着疼了起来。
这时候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巫阳见了他,五号电池一样大小的眉毛不禁蹦跶了两下。
那人跟他一样,有一对五号电池眉,外加一双眼角很长的眼睛。他比巫阳要高那么一点点,身材却和巫阳一样。虽然他神色一股疲倦,但是却怎么都掩饰不了眼中的那股喜悦。
“爸,你怎么来了?”
“我不回来,谁会来看你?”巫启文快步上前,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在巫阳的脸上使劲揉了揉。
巫阳笑着说道:“以为你在外面跑货嘛。对了,什么事情笑得这么开心?”
“前些日子医生的诊断书给错了,这份才是我的,你看看,肝功能正常得很,没有癌变。”巫启文从他老旧的西裤口袋里套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了巫阳。
“那挺好啊,嘿嘿。”说着巫阳就嘿嘿傻笑了起来。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儿子你没事。我问过医生了,虽然弄不清是什么咬伤的,但是现在伤口已经愈合了,基本上就不怕了。等过两天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
“我睡了多少天?”
“七天。发现你的是你们学校的同学。对了,那三个学生还来看过你。还有那个警队的江警官,他还给了些中药,就是那些药让你好得这么快的。中西结合。”
巫阳看着父亲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有些想笑。常年跑长途,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情,对于他而言,已经是够好的了。
笃笃。
病房的门被人敲响了。敲门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感情,这让人联想到门外应该站着一个雷厉风行的人。
巫启文起身喊了句请进。于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生着一对剑眉和一双犀利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两个瞳孔靠得很近,给人一种他拥有鹰眼的错觉。他的肤色是象牙白的颜色,看上去保养得很好。他的手掌似乎很长,因为巫阳看到他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露出了半截手掌。
巫阳看着他走到自己的床尾,心中无端生出一种厌烦的感觉。这个人,全身上下感觉都很突出,从喉结,到眉骨,到山羊胡,再到他肩上的一条银色柳枝。那柳枝的含义巫阳很清楚,眼前这个留着山羊胡的男子起码是副队长以上级别的警察。
“江警官,你怎么来了?”
“听说他醒了,我特地赶过来。”山羊胡男子说话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即使是在他的目光看向巫阳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审问的意味。
他伸出手和巫启文握了一下,审问式的目光却没有放弃追逐巫阳的视线。他的目光让后者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床里缩了缩。
巫启文脸上有些尴尬,这位江警官似乎对他的笑容熟视无睹,反倒是对于自己的儿子一副非常关心的模样。而且这副关心并非是对于病人的,而是一种出于怀疑的关心。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关注更为合适。
山羊胡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铺的另一边,郑重其事地伸出自己的手说道:“我叫江柯,山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队长,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至于凶手,我暂时还没有眉目,我希望你能配合我说出每一个细节,这对于找到凶手来说,非常重要。”
巫阳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伸手。他不喜欢这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好像全世界都欠这个人什么一样。而且他那副眼神让自己感觉很不爽,给自己一种被人偷窥到看成年人电影的感觉一样。
“谢谢江警官,不过我好像不记得什么了。”巫阳转头看了看山羊胡男子的眼睛,转瞬又挪开了视线。
“不记得,是什么意思?”姓江的警察目光死死地盯着巫阳的脸,似乎想要用它剜出藏在巫阳脑海里头的记忆。
巫阳抖了抖他脸上的赘肉,说道:“我就记得我在上楼,然后我突然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撞倒。我就记得一阵恶臭,其他的……”
江警官眨了眨眼,他看着巫阳迷茫的神情,自己似乎也有一些迷惑。上一次去现场勘查的时候,除了那个可疑的女妖,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而且奇怪的是,那个女妖似乎也是来调查的,而且自己可以肯定她绝不是凶手。因为即便是再厉害的生物,都会有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一个凶手会对自己犯案的现场感到陌生,那种陌生感可不是随便就能演出来的。可那个女妖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江警官?”
江警官回过神来,发现巫启文正看着自己,而巫阳则在自顾自地看着手机。江警官眨了眨眼,说道:“醒了就好,记不得事情就算了。”
这个时候江警官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巫阳抬起头,看着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接着电话,一边往外走去。
这个警察好奇怪,怎么连手机都不会用的感觉,刚才自己好像看到他按下了挂机键?巫阳皱着眉头,看着他一个人走出病房,谢绝了父亲的陪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