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一天,将清歌院传给郁香后,我走了。
已经十年没有干过留书出走的事了,确实有些生疏。我虽能这样自嘲地想,但今夜的清歌院怕是会闹翻天吧。回想从前,每一次偷溜出去玩,缡姨总是能神奇地知道我的贪玩之地,然后恨铁不成钢似的一边数落郁香,一边将我逮回去。
那时每每去千雾城,郁香总会将这委屈一字不漏地讲给阿暖听,阿暖作势说要教训我,郁香又慌了神挡在我面前。
笑得合不拢嘴的我们那时多好!
我想了一夜。既然有疑惑,还不如主动去解开。
也该去看看阿暖,虽信中言好,但此时她必是极彷徨无奈的,十年等待,却亲眼看见他将那名女子带回,换做是当初的我,想必已缠着阿暖哭了无数回了。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他从远方游历归来,我瞒着缡姨又偷跑出去,早早的站在千雾城墙上最显眼的位置,翘首以待他的归来,心中还遐想着他看见了我后第一眼的表情。
那一天我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升又日落。直至又一轮日升,他终于出现了。
没有半点旧日中翩翩佳公子的清冷模样,反倒是出乎意料的狼狈不堪,更惊讶的是,这般落败样子的他怀中却紧紧抱着一名女子,步履坚定地朝千雾城走过来。
我顿时立在那里,迈不开腿。在我的认知里,他总是与女子保持着距离,客客气气中透着疏离冷漠。
弱水山庄的女眷及仆人除了阿暖和随身丫鬟三人,其余人全都居住在外院里。而我借着阿暖的关系,总是大咧咧地在内院乱跑乱撞,偶尔也会碰到他。起初他只是点头示意,后来见得多了,遇见时也会停下脚步与我寒暄几句。
几年间我从未见到他周遭有举止亲密的女伴出现,像如今这样紧紧搂着某位女子,是不是,是不是代表他们关系匪浅!
我的思绪变得混乱,本应冲上去却做不出动作。
他走近了,抬头了,看见我了,面无表情。很快的,他低下头,抱着那个女子径直进城了。
在城楼上,我楞了半天,直到阿暖来寻。见到她,才好像从茫然中醒过神来。我不禁抱着阿暖哭了起来,眼泪直流,停不下来,差点倒在阿暖的怀里。
现在想来,那一日阿暖必定也是伤心欲绝吧。我顾着自己的喜悲,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落。
中午时分,我到达千雾城。
十年后这条幽灵涧通往千雾城的路不但未荒废,反倒愈加繁华了。
我踱着步子,沿着旧路,很快来到了弱水山庄的门口。
守门的是两位年轻人,身上穿的却不是我记忆中的家丁服。其中一位见了我,便走上前来问到:“姑娘,请问找谁?”
“麻烦进去通传声表小姐,就说故人来访,请出来相见。”我不愿再进这山庄,只要知道阿暖安好就足以了。
那人听了此言,便差了另一人进去。不多时,进去那人就出来了,身后并未见阿暖或是任何一人,两人在一旁耳语半天。之后先前那人便走过来对我说道:“姑娘,您来得不巧,表小姐今日前往慈悲庵祈福了。”
慈悲庵处于千雾城北郊望月峰山脚,距山庄倒不远。此时去,倒还赶得上晚斋。
“表小姐身边的丫环琉璃姑娘也跟去了吗?”我问道。
两人对看了下,进去那人回答道:“去了,暖玉居伺候的都跟去了。”
幸好我多嘴问了句,才知道这两个人的一派胡言。阿暖究竟如何,想来还是亲眼确认为好。
顺着记忆,来到后门。若我没记错,从后门进再过一个回廊便是暖玉居了。看着这高高院门,我不禁哑然失笑,十年再至,却似做贼。一路顺利,我偷偷摸摸来到了阿暖居处,确实是空无一人。
心下虽然奇怪,但也无法,只得另寻途径。正准备离开时,房间外传来了脚步声。
关上房门,倚窗而望,是两个下人,拿着扫把,想是来清扫院中的落花。我只得躲着,待他们离开。
许是我哪里漏出了马脚,他们进来扫了两下便觉出了不对劲,一人折了扫把的木枝,直直打在了我脸侧的窗上。只能出手。
十年未与人打架,是我生疏了不少,就普通两人,我竟感觉吃力不少。
几招过后,我就被抓住了。真丢脸,阿暖要是知道,非笑掉大牙不可。
我被押着去了明镜阁,此时我才知那两人竟是明镜长老的关门弟子。难怪,只是堂堂长老的弟子去暖玉居扫地,这是唱的哪一出。
待了片刻,就等来了长老。
或是我十年间容貌变化太大,明镜长老竟然没有认出我,一本正经地盘问着我去暖玉居的目的。我笑着答道:“镜叔叔,不认得清歌啦?”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人说道:“幽灵涧清歌姑娘的大名哪人不知,只是除夕佳节,清姑娘不在自己家团圆,怎地跑到别人家当贼了!”
弱水山庄哪里出了这号人,言辞不善,句句讥讽。拉下脸来的我怒而转身,抬眼入帘的却是他。
仍是一身白裳,背着手缓缓而进。
我看着他走过来,继而站定在我面前,脸上还带着淡淡地笑容。我几乎都忍不住开口,叫一声“月.。。”,却听他张口说道;“清姑娘,莫神医说话实是无心,千万别见怪!”
见怪,我见怪什么,见怪他举止间的疏离和言语中的客气。一切幻想,皆是虚妄,此时我才懂。
十年前他跳崖的前一日,我跑去找他。
我缠着他陪着我去塞北,那是缡姨临终的心愿,要将她的骨灰洒在塞北的沙漠上。
我以为他会答应的,可他却摇了摇头,说:“清歌,这次不行,我就要出远门了。”
他出去本是件极平常的事,我也不以为意,“那就等你回来了我们去,缡姨的骨灰可以放在清歌院里,那时候我们再去”。他没有回答,眼神灼灼地看着我,又低下头说道:“这次恐怕,恐怕回不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我竟没有听清。我也没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兴高采烈地对他说着:“月哥哥,不如把我也带去吧,等你把事情办完了,我们直接去塞北,好吗?”他这次却是极坚决的,怎样都不肯答应。最后被我缠得紧了,他摸摸我的头,轻声说:“清歌,听话!”
可不可以当这十年的空白是个玩笑,我还是缠着他去塞北的小姑娘,他是办完事就立马回来了的月哥哥。我们拿这句话开头,只是开头,不要有结尾。
可是不是,可是不能,可是无法改变。他说了那句话后没有任何的动作,仿佛是在静静等着,等着什么,我的反应吗?我不由在心里苦笑,“我,我没有别的事,只是来看看阿暖。”
“清姑娘,家丁早告知你表小姐去慈悲庵了,你还是偷偷潜进暖玉居,难保不是有别的企图?”还是刚刚那个声音,出自于他口中的那位莫神医。
此刻的明镜阁主厅,阁主与下人早已退散,只余得我们三人。
我并不想理会这位句句藏针的神医,整理好思绪后,向眼前人问道:“月公子,你说,阿暖是去了慈悲庵吗?”
那位站在侧旁的神医正欲张口反驳,却被他抢先一步答道:“阿暖确实没有去慈悲庵,也不在山庄内。她想必早前也跟你提过,她搬去望月居了。今日天色渐晚,路途不明,不如明日一早白某陪同清姑娘,一起去望月峰上见阿暖。”
望月居?原来阿暖十年都在那里,真是傻。
他提议虽好,我却心急,加之也不愿在山庄再对着他半分,便打定主意,今夜上山算了。反正晚上的望月峰也不是第一次走了。
起身告辞,那人也并未言语。
谁知走至门口,又听得背后人唤道:“清姑娘。”我不明所以,转身看向他。他继续说道:“清姑娘,能否将身上斗篷摘下。”
我大约知道他的想法,一边摘下斗篷一边笑着说道:“十年光阴,总该留下些什么以作纪念,公子不必介怀。”
青丝换白发,我自己虽不在意,却总让身边人感到伤怀。郁香如此,乃至清歌院的众人每每看见,都露出惋惜之态。后来索性叫郁香制了几件斗篷,将一头白发遮起,省掉别人的唏嘘。
我终于看见了他眼眸之下的惊异及一闪而过的伤感,未等他开口,就匆匆转身走了。
我想,这大抵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