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
“……是，下午3：40的飞机，我们这就出山，是……来得及，放心，晚上一定能赶上年夜饭……我很想你，亲一下……还有我们的宝宝，再亲一下……”
萧翔缠绵了半天，终于挂了电话，还尤自依依，一抬头看见周围的人都瞧着自己笑吟吟的，皮厚如他也不禁脸热了一下，连忙弯腰假装忙着收拾卫星通信设备，一边忍不住又得意：“嘿嘿你们就嫉妒吧，再过两个月我就能当爹了，抱宝宝了，我和林莘的宝宝，嘿嘿…嘿嘿嘿……”
后背猛来了一巴掌，把他的傻笑拍消音。一位四十来岁年纪却还依旧美丽出众的女子双手叉腰，站成女王样睥睨着他一脸鄙夷：“本来就挺傻的一小子，现在有了老婆孩子，怎么不但没长进反倒退化成智障了呢？”
大家哈哈哈哄笑成一团，萧翔拿鼻子哼哼几下坏笑：“刚才在电话里跟我们家林莘的董教授你侬我侬，还撒娇的人是谁啊？老夫老妻了啊，孩子都17岁了啊，还这么蜜里调油，咱们小辈人哪里能比的上呀……”话没说完就被拧住耳朵，连忙呲牙咧嘴的讨饶，“哎哟哎哟……不敢了不敢了，尹教授饶命……”
“走吧，你家林莘估计现在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你们这群兔崽子有口福，老董也说要露一手，大家的口水省着点流啊，还有七八个小时才能到家呢。”尹堇教授一招手转身坐上越野车的副驾座，大家安顿好仪器设备，各自窝上越野。
车子轰然发动，溅起地上连日未化的薄雪，缓缓的滑出丛林，驶上了盘山公路。雪后初晴，阳光在林子间顺着山梁斜照过来，树影参差，映着人心也温暖起来。
“三个月，终于要回家了。”萧翔伸着懒腰感慨。不知道林莘现在做什么，瘦的跟柴火棒似的小身子，肚子却能窿起的那么大，人类真是不可思议呀，幸福的二人世界就要变成更加幸福的三口之家了，人生真美好呀……
萧翔长手长脚的窝在体积有限车厢里，很甜蜜的慢慢歪了头，睡去了。
林莘正趴在暖气片边上计划年夜饭的菜单。
本来字就写的大，这一列列的记下来竟写了三张A4复印纸，一伸手抓了第四张铺桌上：“好，接下来是羹汤类。”
端着杯新榨橙汁要送过来的董教授正好听到，手一抖差点摔了杯子：“林莘，你这是要开餐馆呢？咱们总共才八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林莘吐着舌头笑，小小的脸上神采飞扬：“他们在山里呆了这么久，肯定都谗坏了，我要给他们好好补补。”董教授把头摇了又摇：“写论文的时候怎么又不见你这么用心？快把菜单交来，小旭跟我去补充食材。”董旭看着几大张龙飞凤舞的菜单骇笑，抓了抓头发跟着老爸出门去。
林莘舒服的半躺在安乐椅上哼跑了调的“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肚子忽然有了点小动静，小家伙正在里面伸懒腰活动筋骨，肚皮上突起又平伏，林莘隔着肚皮轻轻的抚摩孩子，顿时觉得世间最美满的事情莫过于此——孩子陪在身边（虽然还在肚子里），爱人在回家的路上（虽然距离还很远）。
暖气融融，窗外面飘着细微的雪，洁白无声。电话铃忽然响了，把林莘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忙爬起来抓过话筒：“你好。是，是董教授家……什么？！”
一定是幻听……心头仿佛有万斤重的大锤砸下来，眼前阵阵发黑，话筒拿不住了，林莘胡乱的抓住什么，就要呼吸不过来……
董氏父子进门看见的就是林莘身子摇摇欲坠，话筒掉落下来，里面还有声音在“喂喂”的情形，急忙都甩了手上的东西冲过来扶住她。董旭拣起话筒来听，刚说“你好”对方就焦急的嚷：“喂？没事吧？搜救队已经赶过去了！会出这样的事故，我们实在难过……请节哀……”
董旭只觉手脚冰冷，心跳声传进耳朵里，擂鼓般响。
“请问，出了什么事？”
“你是？”
“我是董教授的儿子董旭。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妈他们出事了？”
声音不受控制的嘶哑着大起来，董教授的脸色刷的惨白了，林莘躺在沙发上，没了意识。话筒那边已经是哭腔：“尹教授带着自己的4名学生坐的是吉普车，给他们开车的本来是当地最好的司机，可不知怎么的，就在拐那个下坡弯的时候车子打滑了，他们……那个山崖有二十几米高……”
“妈……妈妈……”董旭抱着话筒，呆立着不能动。董教授颤抖着嘴唇，眼泪纵横：“今天……是农历年……”
亲人们出门时的笑颜还在眼前无比清晰。
“小旭我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不过好歹也是高三的学生了，是否该比平时在学习上更努力点啊？别不当回事，小心马前失蹄。还有，你老爸就拜托你照顾了，尤其你林姐姐，你得给我立军令状，他们若有半点差池，就问你重罪，严惩不怠。”
“三个月很快过的，我要是发现什么好玩的就给你们带回来，有什么古生物化石也一定给老董背着，放心吧，我走了。”
…………
…………
一走，成诀别。
董教授抹了几把眼泪去查看自己的学生，却立刻惊呆：“董旭！快叫救护车！”
林莘正痛苦的蜷着身子，双臂捧护住腹部，脸上惨白的一丝血色也无，额角有豆大的冷汗冒出来：“……痛。”
腹痛，心底更痛，如刀绞。萧翔你这个骗子，你说等你回来看孩子出世的，孩子的名字还没取，就等你回来大家商量。你这个骗子。
救护车十分钟后来了，父子俩送母子俩往医院去。
感觉如过了一世纪。
急救室门头的红灯亮起，鲜血般颜色。董旭背靠着墙站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从小老妈就训导：“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他长大后就自发更改为：好男儿不流血也不流泪。信奉兵不血刃才是最高境界，既然血也不用流了那眼泪就更加省下。从小至今一路意气风发无人可挡，前程光明而美好，是可以预见的鲜花和掌声铺就。
可是现在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身体里的水分就这样从眼睛里一直流出来，再流下去眼睛坏掉就该流血了吧。董旭想，我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光了，妈妈，你怎么不来管管。
面前只有雪白的墙，和急救室紧闭的门。
门忽然开了，一位护士出来问：“谁是林莘的家属？”父子俩一起上前：“我们是。”护士扫一眼董旭，眼光落在董教授身上：“你是林莘的什么人？”“我是她的教授。怎么了？她有什么不妥？”董教授急的握住拳头发抖，再不能有什么意外了，这不开眼的老天。
“她的胎音异常，一旦羊水破了，就必须马上剖腹，她的亲属呢？同意书谁签？”
“她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在国外，这里只有我们。”
“那她丈夫呢？”
“她丈夫……也去世了。”就在今天。
护士看着这两个悲痛的男人，心下恻然。医院是个见惯生死的地方，可每次都无法做到不动容，生命实在太脆弱。董教授接过那份生死状，在家属栏里签上董超然三个字。超然，再也超然不得……
时间一刻一刻的捱过，外面开始响起喜庆热闹的爆竹声，夕阳沿着窗棂子往下爬，投在白墙上的影子默默淡了去，只余一点班驳的残像，模糊昏黄。护士送过来两盘热腾腾的饺子：“好歹吃一点吧，今天是大年三十，年夜饭是少不了的。”周到的连酱醋和辣椒蒜都准备了。
父子俩齐齐对着饺子落泪。
“小旭，你回家去看妈妈的衣橱里，有她先准备着的一包宝宝衣服包被奶瓶什么，你把那些都拿来，咱们先准备着。我去和妈妈的同事联系一下。”董教授抱了抱儿子的肩，转身朝外面走去。董旭看着父亲的后背，忍不住捂着脸呜咽了，却又立刻擦干净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挺直肩背走出医院。
推开家门，董旭只觉从未有过的冷清。客厅的电视还开着，正在播放一条新闻：“……今天上午11点20分左右，四川阿坝地区山道发生一起越野车堕崖事故，车上乘客加上司机一共6人，当地搜救队到达时，没有发现生还者。事故原因据初步调查是由于雪天路滑。据查，车上的一名女性乘客为B大地质学院的教授，研究生导师，其余四名男性乘客均是她所带的硕士研究生……”
这么快就上新闻了。董旭找齐了东西，顺便替老爸拿了大衣和手套围巾，关灯出门。空气里到处洋溢着年节的喜庆气息，孩子们嬉笑玩闹着，还把鞭炮烟花故意丢在他的身边，喊着“旭哥哥，来玩啊和我们一起玩”。
董旭想，本来我应该会比他们还开心的。扬手拦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从倒后镜里观察他，语带同情：“过年还要去医院啊。”
“是啊，姐姐要生小孩了。”
“那可真是大好事！恭喜恭喜！孩子在新年出生，好兆头啊。”
“是好兆头……”
到医院就看见自己老爸守在产房外，紧张的脸色惨白：“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大人小孩可能只能保一个。”
老天果然是不开眼。
手术开始的时候，远处正传来新年的倒数计时声。随后的欢呼伴着鞭炮响的铺天盖地，夹杂着婴儿的哭声猫仔样微弱。医生从产房走出来，一身的血迹斑斑：“对不起，为了能顺利保住孩子，母亲失血过多，可能挺不过多长时间了。大家……去看看她吧。”
空气冰冷，虽然暖气片就在身边。董旭下意识去扶住父亲的胳膊，感觉颤抖，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老父。
新生儿被安置在了无菌育婴箱里，粉红色的小小的一团，皮皱巴巴的，正扁着嘴在哭。很丑。董旭想。林莘努力的扭转头，一眼不瞬的看着那个闭着眼睛发出细声细气的哭音的奶娃娃，嘴角一丝满足而幸福的笑，却又不舍到凄惶。
“林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