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长夜折磨着所有在押的犯人。太阳落山后,在押犯需在漫长的暗夜中正襟危坐四个半小时,才能盼到睡觉的时刻。这种难挨的死寂,常把人憋得发疯,更何况困倦会像疾病一样,死缠着每一个营养极度缺失的老犯们,而一旦被看押班长发现打瞌睡,惩治是相当严厉的。
五所的六十四号有一次坐在那里打瞌睡了。“狗眼”发现后,被带到大水房里让他洗头清醒。六十四号用凉水将头洗湿后,“狗眼”便命令他:“打肥皂,打肥皂。”顿时,六十四号满头便是雪白的肥皂沫子。
“六十四号!立刻回监。”“狗眼”突然命令道。
“报告班长,犯人还没……”六十四号哀求着。
“滚回监去!”“狗眼”厉声命令道。
满头肥皂沫子的六十四号被很快押回了监室。
“报告班长,犯人请求把头擦干。”六十四号哭丧着脸。
“坐好!再喧闹监室,我反铐你一宿。”“狗眼”毫不留情。
雪白的肥皂泡带着丝丝的声响,顺着六十四号那练过通背拳的细脖子淌了下来。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虽说已是深夜,可六十四号却精神得像个疯子。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夜里,在“大皮鞋”的岗上,我实在挺不住了,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我竟然坐在那里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一片壮丽的大海,蓝色的天空上白云朵朵,一群高傲的仙鹤鸣叫着向远方飞去……
晚八点,刚上夜岗的“败类”终于发现了我,他站在监室门外,声音极轻地喊了我两声,我却根本没有听见。
三十四号知道不妙了,他轻轻推了我一下,我立刻惊醒了,我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我知道班长此刻就站在我的身后。
“五号……”“败类”再一次声音极小地喊我。
“报告班长!”我霍然爬起身来,我看见“败类”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
“刚才干什么了?”“败类”盯着我,声音压得很低。
“报告班长,犯人睡着了。”我不想再做狡辩,便如实招了。
“败类”一直在盯着我,我的双腿在轻轻地颤抖。
“坐下!”“败类”坚定地命令我,他转过身去,对着走廊大声喊道:“全体老犯注意了,睡觉!”(比规定的睡觉时间提前一小时)
从各监室传来一片细微的欢呼声,我却失眠了。
元旦过后,在漫长的冬夜里,我又吟成一首五绝。
冬狱
冷梦凝长夜,冻骨裹寒衣。
晓见冰窗外,风雪正迷离。
没有笔,没有纸,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里。
三十四号,是一所的牢头,他年龄比我大一岁,也是“**********”前的下乡知青。三十四号个子很高,肤色很白,长得十分帅气。他父亲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处长,可他却因男女关系被抓进了监狱。
“全是搞对象,她们都是自愿的,可现在硬说我犯了强奸罪,我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大火牙”对三十四号特别感兴趣,每逢他值睡觉前的那班岗,他会经常将监室走廊的门锁死,然后迈着八字脚来到一所的门前。
“三十四号,站起来。”“大火牙”一本正经地开始工作了。
“老实交代,你一共整了多少女子?”
“报告班长,犯人一共搞了十二个女人。”三十四号假装认罪地坦白说。
“好,前四个的问题,你已交代完了。来,按照顺序,今天交代第五个。”“大火牙”显得很有耐心:“要老实交代,要多谈细节,深挖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形成的过程。”
于是,在一九六九年的春夜,在大连市中山区公安分局地下室的看守所里,经常有一个人犯,在全监室老犯们鸦雀无声的恭听下,以最****的语言,最生动的描述,最下流的情节,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他所畅想的强奸罪行。我最初的性教育,也随之经历了普及阶段。
腊月下旬的一个上午,看守所长来到监室的走廊里:“全体注意了,今天理发。按监室顺序来。这期间要严守监规,不许喧哗。”说罢,他径直来到一所门前;“五号,出监。”我第一个被带到大水房里。
“败类”端着一支上了枪刺的半自动步枪,站在大水房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件白大衣,站在耀眼的阳光下。见我走来,他一直死盯着我,眼睛里充满厌恶与困惑。
我坐了下来,他将一条白单子轻轻抖开,围在我脖前。这一切倘若在半年前,应该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但此刻,对于一个在押犯人来说,其奢侈程度不亚于一次太空之旅。
理发师从身旁桌子上拿起一把梳子,开始为我梳头。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像沐浴在一股滑软的暖泉里。阳光下,围在身上的白单子,散发着诱人的熟麦般的气息。电剃刀顺面颊嗡嗡作响地向上推去,蓬乱肮脏的头发,像麦垛一样坍塌下来。我一直斜睨着理发师那拿剃刀的右手,那是一只极细嫩的手,修长的手指,光润的指甲,挑起的兰花指,让人恍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异性的吸引。我微闭双眼深深地呼吸着,我渴望嗅到一丝女人的气息。
元旦过后不久,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带到楼上批捕。一直怀有侥幸心理的三十四号,一天也被带上楼了。半小时之后,他万分沮丧地回到监室。
“批捕了。”他看着留在食指上的红印泥,万分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是以强奸罪批捕的,我冤死了,真没想到,这些臭****为了洗清自己,全都对我下了死口。”我心里清楚,三十四号案子的某些情节,肯定与事实有出入。
春节前的一个星期天,是召开公判大会的日子。看守所里,老犯们早就吃完了早饭。八点左右,几辆配有高音喇叭的宣传车纷纷自远至近,集聚在区公安分局的大楼前。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裹着严冬的寒气,监室里一下子拥进来许多人。他们喘着粗气,就站在铁栅栏牢门的外面,牢里的老犯们全都以最标准的正襟危坐,展示着模范监狱的优雅风姿。
很快,从走廊里传来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刘茂强,站起来。”竟然直呼真名实姓了。
“你因杀人未遂罪,已被大连市中山区革命委员会公检法领导小组批准逮捕,今天对你实行公判,出监!”
“报告班长,犯人请示出监。”
“走!”
七所的铁门哗啦被打开了,紧接着,一群人来到一所的门前。
“董宽家,站起来。”
三十四号早已穿好棉大衣,戴好棉手套,他霍地从地板上爬起来。
“你因强奸罪,已被大连市中山区革命委员会公检法领导小组批准逮捕,今天对你实行公判,出监!”
“报告班长,犯人请示出监。”三十四号朗声喊道。
“走!”
一所的铁门哗啦被打开了,一群军警立刻令其脸朝北墙跪下。随后,一个军人像捆猪一样,三缠两绕,就将三十四号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陈明德,你因入室抢劫罪,已被大连市中山区革命委员会公检法领导小组批准逮捕,今天对你实行公判,出监!”
“蒯同生,你因盗窃及故意纵火罪,已被大连市中山区革命委员会公检法领导小组批准逮捕,今天对你实行公判,出监!”
“王时敏,你因故意杀人罪,已被大连市中山区革命委员会公检法领导小组批准逮捕,今天对你实行公判,出监!”
……
十二个犯人全被押出监后,一声号令,被鱼贯架出监室的走廊,木楼梯上一阵轰鸣。大街上立刻传来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声:“巩固无产阶级**********的胜利成果!”“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及刑事犯罪分子!”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渐渐远去了,监室里一片死寂。
三十四号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公判大会结束后,他倚在监室的角落里,放声大哭了很长时间。
大凡被判了刑的老犯,看押班长就不太管束他们了,因为两天之后,他们便会被押往劳改大队了,其中很多人要被押往青海,这是他们留在这座城市的最后的日子。
公判大会的当天晚上,三十四号的家属来探监了。半个小时之后,三十四号鼻涕眼泪地回到监室,同时带回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报告班长。”三十四号将“狗眼”喊到监所前:“报告班长,犯人就要去劳改大队了。这一年多来,同监室的老犯对我帮助很大,我想分些吃的,谢谢同监的老犯们,请班长批准。”
“吃吧。”“狗眼”爽然答应了:“不过,声音小一点儿,不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