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夜里，晚饭吃过后不久，我再一次被几个****队员押到五楼刑讯室。我从来没遇到过夜审，精神几近崩溃。接二连三的酷刑，已使我后背从脖子直到大腿以下早已皮开肉绽。而且，由于上刑时都趴在水泥地上，致使前胸和腹部在鞭笞的重击下早已肿胀不堪，甚至连喝水都难以下咽。
审问我的是两个陌生的军官。
“你叫唐浩吗？”一个山东口音的军官问我。
我浑身抖得几近痉挛，勉强地点了点头。
“你们都出去吧。”那军官挥了挥手，挤在我身后的人手一根三角带的群专队员，随之便都撤了。
那军官站起身来，将门关严后，皱着眉头问我：“挨打了吗？”
我哆嗦着点了点头。
那军官坐回到我身前：“你要理解，这是革命群众对你反革命罪行的愤恨。”
我哆哆地点了点头。
“你抬起头来。”那军官的态度还算平和：“这是你写的日记吗？”他举起三本我写的日记。
“是。”
“这是你画的画吗？”他举起两本我的速写本。
“是。”
“这上面的文章，哪一篇是你写的？”说着，他把《向北京》一式摊在桌子上让我指认，同时递给我一支钢笔：“在你的文章下签字。”
我尽量攥紧钢笔，笔尖却仍在报纸上乱戳，我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但从面前这两位军人的态度上看，我的案子似乎已结清了。
“你的问题是严重的。”那军官严肃地说：“你需要从思想深处反省自己在‘**********’期间所犯下的反革命罪行，争取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四类分子子弟。”
我一再虔诚地点着头。
“你在大连有亲属吗？”另一个军人突然插话。
“没有。”我摇了摇头。
审讯很快就结束了。回到二监室后，我绞尽脑汁地分析着刚才那两个军人的所有谈话，揣摩着他们谈话的语气及细微的表情。
郭富财肯定地说：“你结案了，快放了。”
卢宝元随即求我说：“大哥，你出去后，千万到我家去一趟，让我爸到岭前农场说说情，我在这里快疯了。”
而我却一直在想，我怎么和毛宁解释这一切呢？经过这场劫难，毛宁还会理我吗？从现在看来。我确实是冤枉的。一个月了，提审四次全是因为朱妈妈的事情，而在这件事上，无论是朱妈妈还是我，都是清白无辜的呀。
十月七日是周一，晚饭后，我正组织二监室的人犯学习陈永贵同志新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做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监门被推开了，几个群专队员闯了进来。
“唐浩，收拾东西，准备走。”
我顿时慌了手脚。就这样放了吗？我在问自己。
“大哥，毛巾。”卢宝元把毛巾递给我时，眼睛里充满了乞求的泪光。
我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忧虑。我被带到了一楼，在狭窄的传达室里，我又见到了前天晚上审过我的那个山东口音的军官。
“东西都带好了吗？”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都带好了。”我惴惴地说。
“走吧。”那军官随后走出楼去。我夹着行李跟在他身后，来到友好路上。
时值中秋，还不到深夜，但大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身后跟着的两个执勤的群专队员，一路吸着烟沉默不语，而走在前面的那位军官，更连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北走去。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是要带我到哪儿去呢？从友好路北行，穿过斯大林路，便是中山区人委了。难道要放我回去？可这时候回区人委，人家还能让我进吗？难道是去朱嘉禾家？
夜风迎面吹来，让人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凉。突然，一种不祥的感觉猛地向我袭来，我浑身一下子僵直了。
前面是一个小广场，穿过广场便是斯大林路，但假如向广场右侧一拐，便是大连市公安局中山分局。难道……
我万分警惕地盯着前面那个军官的背影，内心在不停地祷告：朝前走，一直朝前走，千万别向右拐，千万别……
那军人双手揣在棉军大衣的口袋里，头也不回地朝公安分局走去，我的心顿时像沉入深不可测的冰海里。
交接手续很快就办完了。
“这里也是个思想改造的地方。心理压力不要太大，但要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说罢，那军官和群专队员便返身离去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骇了。
“低头！”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我立刻将身体屈成了弓形。
“走！”
顺着一个涂着朱红油漆的木楼梯，我被带进地下室。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昏暗，空气温暖而龌龊。走廊尽头，站着一个端着7.62半自动步枪的军人。我夹着行李弯着腰，被带进一间棚顶布满各种管道的大水房里。
“报告所长，犯人押来了。”
“带进来！”屋子里，一个戴着口罩的高个子军官声音洪亮地向我喝道：“站好！”
我心如死灰地站在房屋中间，身后那军人熟练地将我的皮带解下，连同眼镜一起，交给了看守所长。
“从今往后，你是五号犯人。监室内不许相互说话，不许彼此通报案情，遇事要请示看押班长，严格遵守监狱规章。听清了吗？”
“听清了……”
“走！”他带我走过大水房，命我在走廊口的墙边站定。
“抬头！”
我抬头，看见墙上挂着镶在镜框里的监狱规章，旁边有一个古老的挂钟，时针正指八点四十五分。
“念！”
我一字一句地将其念完，大概是十条，内容充满了严惩不贷的警告。
“再念一遍。”我一字一句地又念了一遍监规。
“右拐进监！”所长的语言极其简练，操作起来十分明确。
从走廊口右侧立刻闪出一个军人，他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告诫我：“从今往后，凡进监室，必须大声向看押班长请示，在得到班长准许后方可进监。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大脑里一片空白。身后传来所长低沉的催促：“五号，进监！”
“报告班长，犯人请示进监。”我感到天大的耻辱。
“进！”
我被带到右手的第一个监室门前。
“报告班长，犯人请示进监。”在班长的教练下，我再一次大声请示。
那看押班长用钥匙打开牢门的大锁：“进！”
我夹着行李低头钻进牢房，身后的铁栅栏牢门咣当一声被锁上了。
这是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牢房，三个蓬头垢面的老犯一动不动地面对白墙正襟危坐，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像是一座可怖的墓穴。
走廊里，班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监室里的老犯们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从远远的走廊外传来那挂钟沉重的滴答声，整个地下室像一座古墓一样死寂。许久，坐在我前面的老犯最先慢慢地扭过头来，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猫一样的脸，他狞笑着瞥了我一眼，很快便转回身去。
紧接着，坐在我侧前方的那个老犯也慢慢地扭过头来。那是一张须发蓬乱的浮肿的脸，他阴郁地盯着我，我慌忙避开了他的目光。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莽汉，他脸色红润，一看就知道是结核病患者。
“几号？”他用气声轻轻地问我。
我伸手张开五指。
“什么罪？”他讪笑地继续用气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
“睡觉！”走廊里传来看押班长的大声喝喊，刹那间，周围的空气立刻被搅动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在这座地下牢房里，不知关押了多少鬼魅般的幽灵。
那莽汉指定我睡在牢房最里面靠近便桶的地板上，我知道，那莽汉该就是这间牢房的牢头了。后来我知道，新来的犯人都要睡在靠便桶的地方，这是牢里的规矩。这规矩可能从殖民时代就沿袭下来了，因为日本占领期间，这里就是一座监狱。
莽汉很快就鼾声大作了，睡在我身旁的猫脸也面带讪笑地睡去了，须发蓬乱的那个老犯一直在叹气，在雪亮的灯光下，我直直地睁大眼睛，无法入睡。
困难时期，母亲曾十分欣慰地对我说过：“凭你的德行，可以当牧师。”母亲最知道，她的儿子从小就是个善良的人、正直的人、快乐的人。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但半夜里，当那莽汉跨过老犯站在我身前向便桶里撒尿的时候，当看押班长用枪托砸着铁门，命令猫脸把蒙在脸上的被子褪在胸前时，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多次看到过成群结队的穿着砖红色破棉袄的囚犯，在武装士兵的看押下，在城市里挖地沟、修公路、干苦力，每个人的后背都印着“犯人”两个刺眼的大字。每当从这些囚犯身旁走过时，人们都会睁大眼睛，仿佛见到一群非人类的另一种生物，充满邪恶、贪婪、残忍和狡诈。而今天，当我与他们近在咫尺地睡在一起，听着他们的鼾声、梦呓和磨牙的声音时，内心的惊恐难以言表。我不知道为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我不知道在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上，自己还将走多远。
五所的三个犯人，一个是犯拦路抢劫罪的九十号，那个患了结核病的牢头。犯强奸少女罪的三十八号，那个胡须蓬乱的阴郁的人。另一个长着一副猫脸的六十四号，是“**********”期间三八广场一带有名的打砸抢小流氓。
“我练过通背。孙瞎子是我师傅，我一个打你们三个，不费吹灰之力。”说着，六十四号晃了晃腰身。
“吹吧。”九十号用气声揶揄他：“我一板砖就拍死你，信不？”
“动家伙算赖。”六十四号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有把匕首，希特勒盖世太保的，刀把上还镶着纳粹符号呢。”说着，他又做了一个扑杀的动作，但……
“六十四号！站起来！”身材细长声音喑哑的看押班长，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牢门前。
“报告班长，犯人只想伸展一下身体。”六十四号随口应道。
“九十号，站起来！”九十号也慌忙爬起。
“老实交代，六十四号刚才干什么了？”听口音，看押班长像是辽西人。
“报告班长，六十四号说他练过通背，还说他一个人削我们三个不费吹灰之力。”九十号显得十分诚实。
“没没没……”六十四号满脸堆笑：“报告班长，开、开、开个玩笑，我、我……”
看押班长显然兴奋起来：“六十四号，话可是你说的，我今天倒要领教一下，你一个对三个的通背拳。来，九十号、三十八号、五号，给我往死里削他。”
“报告班长……”六十四号还想辩解，九十号一拳便掏在他的心窝上。
“你真打呀……”又一拳打在六十四号左耳上。
“三十八号、五号，快给我动手，听见没有！”看押班长在厉声命令着。
我看了一眼三十八号，只见他呼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六十四号的后腰。我没有办法了，二十三岁了，我从来没打过人，但，今天不下手，显然后果更可怕。于是，我照六十四号前胸就是一拳。六十四号抬脚踢在我大腿上，九十号一拳迎面击在他脸上，我也一拳打在他的左腮上。三十八号始终埋着头从身后抱着六十四号，六十四号喘着粗气，嘴里甩出一道血沫子。四条汉子在这间不足五平方米的牢房里如此残忍地格斗，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两千年前，古罗马角斗士在铁笼子里决斗的场面，假如每人手里再发一把盖世太保的匕首，那肯定会精彩得令人窒息。于是，我又使足气力，将拳头砸在六十四号的鼻子上……
事后，九十号问三十八号为什么不下手。
“兵不血刃。”他喘着粗气哼了一声。
三十八号是一位教师。“我没犯强奸罪，只是，只是猥亵过两个小女孩。”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真的，我绝对没撒谎。”他低下头去辩解着：“只是摸了****……”
中山区公安分局是一座德国风格的建筑。看守所处在半地下，从监室走廊高处的北窗，可以看见一小片飘着白云的天空。看守所的走廊呈丁字形，进门朝右共五间监室，朝左六间监室，每个监室都有一扇面向走廊的坚实的铁栅栏门，铁门中间是一个很小的送饭窗口。
犯人们每天五点必须起床，七点半早饭，十二点午饭，十七点晚饭，二十一点睡觉。其他所有时间里，犯人必须正襟危坐面壁思过。绝不许讲话，更不许有什么其他的举动，否则班长的惩罚是十分严厉的。
看押班长每两小时换一次岗，为了分辨每一个班长，老犯们私下里为他们起了许多外号，由于监室的犯人经常换监，所以许多班长的外号，在各监室之间通用。这一点该是绝对保密的，否则一旦让班长知道，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第一天带我进监的那个班长的外号叫“大火牙”，这是一个鲁西南口音极重的牙齿焦黄的小伙子。“大火牙”体壮如牛却头脑简单，看守所的老犯常用各种办法愚弄他，而他却并不知情。
操辽西口音让我们自相残杀的看押班长，外号叫“狗眼”。他狡诈、冷酷，在他的岗上，老犯们轻易不敢造次。
“狗眼”的外号源自一个长了一对儿母狗眼的老犯。那老犯晚上睡觉有磨牙的习惯，那班长査岗时总会大喊：“闭着狗眼还想咬人！”长此下来，老犯们“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另一个外号叫“败类”的班长，应该是天津人，他长得帅气，懂哲学，常在岗上与关在八所的一个杀人未遂的老犯谈黑格尔、尼采和巴枯宁。“败类”语言尖刻，说话常用双关语。每次谈话结束时，他总会低喝一声：“坐下吧！你这个败类。”长此下来，他便成了“败类”。
在看押班长中，最温和的要算那个外号叫“大皮鞋”的矮个子东北兵了，这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男高音歌手。“大皮鞋”在岗时，总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他均匀踱步悠然自得，对监室里的情况几乎听之任之。而不在岗时，看守所里经常能听到他那精铜般高亢优美的歌声。
看守所的伙食是极差的。早晚两顿，一人一个窝头，一块咸萝卜，中午一人一个窝头，一碗油水很少的菜汤，只每周四的菜汤里会有些粉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