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之间,我似是听到了答案。“她是跟皇后争宠的女人,在你没有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太子妃将她的故事一语带过,随即又冷笑一声说,“不过她死的时候,倒是跟现在的万淑宁一般大。”说到这里,太子妃突然眼睛一亮,眉头轻轻一抖,身子也不经意地坐直起来,“小顺子,去把崔明府大人请来。”
“崔明府……”小顺子仔细琢磨了一阵,“哦……奴才这就去。”
我看着小顺子匆匆而去的背影,轻轻问太子妃,“崔明府大人是管什么的?”
太子妃瞥了我一眼说,“崔大人曾经是本朝的第一画师,只为宫中正一品以上的嫔妃作画,当年樊贵妃盛宠在身,崔大人亲自执笔为她画了一幅百米长卷,取名为百艳凤鸣图,将樊贵妃的百种美态描绘于纸上。后来樊贵妃死了,这幅长卷也被烧为灰烬了。”
烧为灰烬……我不禁感叹红颜薄命,昙花一现纵然美丽,却也是稍纵即逝,连一点回忆的东西都留不下。“樊贵妃也被埋在木园里吗?”我在木园呆了十年,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人物睡在我的脚底下。
太子妃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怨起来,嘴角轻轻弯出一个弧度来说,“连尸骨都没了,还怎么埋?”太子妃拉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着她,有些不值地说,“看你那惋惜的样子,难道在木园里见过的惨剧还不够多吗?”
我苦笑一下,一时无语,正好这时小顺子回来了,说崔明府在偏殿候见。
“哼,现在他倒是听话得很,要是放在四年前,本宫哪里请得动他?”太子妃鄙夷地说。
“这又是为何?”我搞不清这其中的复杂关系。
“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还能一辈子坐在这第一画师的交椅上?”太子妃一甩袖子往偏殿而去。
初见崔明府,他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飘逸儒雅,我以为舞文弄墨的人多少会秀气一些,而崔明府却皮肤黝黑,脸庞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胡须短,颇有一股刚强之气。我觉得这样的人,与其执笔作画,不如持刀举剑来得匹配。
“素闻崔大人笔墨不离身,不知今日是否也不例外?”刚才礼毕落座,太子妃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崔明府淡淡一笑说,“回娘娘,所谓笔墨不离身,并非指物,而是指心,纵然柳叶为笔霜雪为墨,臣也可为娘娘作画。”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傲气了,但话语间还能听出他心中有所坚持。
“五年前本宫请崔大人作画时崔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太子妃拿茶碗盖子磨着茶碗口,发出的嗞嗞声响如同锯子在脖颈上来回拉锯,“如今本宫还留着崔大人的门生周怀德为本宫画的一幅小像,说实在的,周怀德的画技与崔大人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啊,当然了,当时的本宫与现在的本宫相比,那也是差之千里。”
崔明府听闻此言赶紧起身下跪,“臣惶恐,臣有罪。臣愿意立刻为娘娘作画。”
“不必了,”太子妃反而提高音量加重语气,话也说得更加决断,“本宫自知位份不高,不敢劳请崔大人动笔,崔大人若真想赎罪,就画一幅樊贵妃的画像来看看好了。”
“樊……樊贵妃?”崔明府的脸色微微有变,“樊贵妃已经亡故多年……”
啪的一声,太子妃拍案而起咄咄逼问到,“崔大人不是号称过目不忘吗?难道崔大人画了一幅百艳凤鸣图,樊贵妃就真在你面前摆了一百种姿势吗!”
“娘娘……臣不是不会画,臣是不敢画……”崔明府跪倒在太子妃面前,已是畏缩颤栗不已。
太子妃冷漠的脸上掠过一丝快意,走下台阶到崔明府面前,“你放心好了,本宫自己拿来欣赏而已,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怕死,难道本宫就不怕吗?”
崔明府的身体倏地动弹了一下,没有做声。
太子妃见崔明府没有再要拒绝的意思,微微一笑,冲小顺子说,“请崔大人到次偏殿书阁,笔墨伺候。”
“是。”小顺子答应了,赶紧把吓得虚汗淋漓的崔明府搀扶起来送进次偏殿。
“这世上真有人能过目不忘?”我轻轻惊叹着。
“他可以。”太子妃望着崔明府略显佝偻的背影,话语中流淌着几分怜悯,“只可惜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崔明府约摸画了有半个时辰,我陪太子妃在寝殿里等着,小顺子守在书阁门口,他说崔明府作画不让人看,太子妃也没有勉强。画作完成后,崔明府请小顺子报于太子妃,我先一步来到次偏殿推开书阁的门,看见崔明府正把画卷往画架上挂,我转身从小顺子手里接过太子妃,一起迈进书阁。崔明府挂好画卷,慢慢侧身让开,把整幅画卷呈现太子妃眼前。
书阁略有些暗,我们渐渐走近画卷,画中之人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
“啊……”我突然忍不住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巴去看太子妃的表情。
太子妃也被画中之人震慑住,但她并没有像我这般惊愕,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画中的人,想要把她彻底看个清楚的模样。
“万……万淑宁……”小顺子哆哆嗦嗦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四周封闭的书阁里响起。他的胳膊颤抖着,蜷拢的手指慢慢伸直,指向画中之人。
没错,画中的美人活脱脱就是万淑宁的模样,只是万淑宁更偏娴静秀雅,纯若皎月,犹如牡丹之中的玉版白,而画中之人酷似牡丹之中的葛巾紫,浓艳绚丽,异彩灼灼。樊贵妃,万淑宁,死,生,十八岁……前缘,转世,借尸还魂……我脑海里好多可怕的念头一起涌上来,头疼得快要炸开来。
太子妃走上前去,离画卷很近很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沿着画中人脸庞的勾勒线条,慢慢划着弧度,好像在抚摸画中人的脸庞一般,幽魂般的声音在静谧的书阁里响起,“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原来皇后娘娘怕的是这个……”
“娘娘……”小顺子孱弱的声音紧跟着就钻进我的耳朵。
“当真是引狼入室,太后和皇后肯定是肠子都悔青了。”太子妃开始正常说话,“想想就能知道,当年知情的宫婢,不是已经过了出宫的年纪,就是已然成了皇后的心腹高居女官之位,自然懂得守口如瓶的道理,方能使得至今仍无流言入耳。若非崔大人,本宫将永不知此中内情。小顺子,点火,把这幅画当着崔大人的面烧了,好让他放心。”
“臣谢娘娘。”崔明府赶紧感激涕零地跪下。
小顺子把火盆弄来,点了火,取下画卷拎着往盆里送。桃红的裙摆烧没了,金色镂丝的腰带烧没了,翠绿的抹胸连同轻纱笼住的肩膀也烧没了,最后,那张美得让人嫉妒的脸也在刺眼的火光中慢慢变黑,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起刺鼻的焦味,我不禁有些呼吸困难,然而,比这焦味更让人透不过气的,是那纵然被毁去却仍然存在的画中真相。
“奴才听说樊贵妃当年是因为****之罪被打入冷宫的,是不是……”崔明府前脚刚走,小顺子后脚就胡乱猜测起来。
太子妃摇摇头,“樊贵妃的事绝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看皇上的态度,本宫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巧合,而且是皇上极为珍惜的一个巧合。”
“珍惜……莫不是……”小顺子又要嘴快。
“转世投胎这种事,不信就是假的,信了便是真的,即便平日里不信,但要是能让自己心里快活,骗自己去相信一回又有何不可?哼,本宫就说嘛,皇后怎么会怕万淑宁,但要是樊贵妃的话,那可就难说了。”太子妃眼中突然流露出深渊般不可见底的深邃目光,仿佛正在努力穿透一层无形的障碍,而被遮挡住的真相正被这目光渐渐剥离掉保护的颜色。
我和小顺子一时都接不上话去,面面相觑地站在太子妃两侧,小顺子的眼中除了有淡淡的忧虑,再没有其它更复杂的东西,而我却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着太子妃的话。樊贵妃的事绝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不那么简单,不那么简单……不知这又是哪段说不清,也不敢去说清的历史,主宰着仍旧在世之人的生死福祸。
过了没几日,宫中开始筹备除夕夜的宫宴庆典。连着下了几天的雨,今日放晴了,太子妃带了我到司艺院去看她们排演歌舞弹奏。司艺院有司竹、司调、司舞、司技四个班底,各自负责庆典场合的曲乐、吟唱、舞蹈和杂技表演。司艺院虽然和司礼院属于同一等级的司府,但无论人数还是宫院占地都要多得多,里面有好多模拟的殿阁,都是仿照宫宴的殿阁所造,以做演练之用。我们到的时候,各班的伶人正好都在仿照朝阳殿所造的朝飞殿排演,远远的,我就听见了琴瑟和鸣之下,款款吟声悠悠传来。
守在朝飞殿门口的小太监见我们到了,赶紧跑进去通报,很快就有一个年纪稍长,体型微胖,发髻高盘,衣着庄重的妇人,头顶着七色珍珠串连而成的环钗,从殿内匆忙迎上前来,躬身行礼到,“奴婢周雪珍参见太子妃,娘娘千岁。”
“周司艺无需多礼,起身回话。”太子妃对她很是客气,驾轻就熟地径直往朝飞殿里走。
“是。”周雪珍起身扶住太子妃,并小心拎起太子妃的裙摆,好让太子妃顺利跨过门槛。虽然她微微有些发胖,但身手还是相当灵活,一颦一笑间,也可隐约见其年轻时的美貌。
我们穿过珠帘,顺着金色长毯铺展延伸的方向,朝高高隆起的舞台走去。台上一曲方罢,歌姬退场,换了一批司竹班的琴娘上来,摆好乐器,纷纷落座。只一会儿,海涛拍岸般的沙沙声渐渐扬起,温和地如同温泉的流水,流入我耳中。
“去年的《望江吟》皇上很是喜欢,今年又推了什么新的曲子?”太子妃说着走上舞台,穿梭在各位琴娘之间,看她们拨弄琴弦,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今年新作了一曲《天净思》,娘娘正听的这曲便是。”周雪珍认真回答着。
“沙海的声音拟得不错,你们知道这么做,可见是摸过皇上的心思了。”太子妃微笑着点头赞许。
我似懂非懂地跟着傻点头,左右那么一张望,我的目光突然被定住了。在舞台左前方有六位琴娘排成三角形状,最前面的那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穿着紫色的宫衣,杨梅色的长裙,简单的发髻松松地垂在脑后,长发披着,流淌出乌黑的弧线,眉间紧蹙,十指拨弄琴弦,身子也跟着前后拂动,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我的手不经意地松开太子妃的胳膊,牢牢地盯着她看,不是因为她美丽,不是因为她弹琴的神韵迷人,而是因为我认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