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春天还是来了。
这一年春天,小眷出去当保姆了。李语就去了姐姐所在的电子厂打工,邻居姐姐去年嫁了个做生意的,总是被丈夫打得鼻青眼肿回来哭。怀素的爸爸迷上了买六合彩,怀素家的地全荒芜了,怀素被她妈妈安排到很远的一个城里一家美容院做服务员。
庄飞扬的爸爸每天都在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退学?去李语的那个厂怎么样?”
庄飞扬说:“爸爸,让我读吧,考试很重要,这个培训班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最有希望考高中的。老师很看重我,让我暑假去她那里培训,她知道我家里穷,费用只收别人的一半。”
父亲恶狠狠地说:“你趁早给老子断了这份心。不要一毛钱都不许去!”
可庄飞扬还是想学习,到了开课那一天,她心里急得不得了。她记得小眷说的,要离开这个风俗恶心的地方,就一定要到外面去看看。可是如果没有文化,那个外面一样是地狱,会被欺负的!庄飞扬决定即使拼得头破血流,也要一个五光十色的未来,不能退缩,一步也不能。稍微的迟疑,就是一生一世的悔恨。
果然是闹得头破血流。母亲喋喋不休地骂着,父亲抓到什么摔什么。她不吃饭,血糖越来越低,免疫力越来越低,小时候没有断根的病全都引发出来了,她整个人肿得蜡黄蜡黄的,嘴唇黑紫黑紫,点滴吊了两个星期不见好,小眷说得对,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她的父亲见她病了还是着急的,看病吃药打针也要源源不断地从口袋里掏钱,这不得不掏的钱说不定会失去更多。父亲急得整天摔碗砸椅子,庄飞扬眉毛动都不动,两方相持着,谁也不服输。
母亲见一个家这样子,也开始骂了。庄飞扬自从进入初中,自从知道尊严是怎么回事,就开始和母亲拉开了长线冷战。庄飞扬说:
“你骂我一句,我一个星期不跟你讲话,你骂我两句,两个星期。现在你骂我四句了,这接下来四个星期,我都不会将你看成妈妈,也不会吃你做的饭,你也当我是透明的好了。”
她说到做到,到了吃饭时间自己随便煮点什么剩下的,最长的一次有四个月没有和母亲讲话。母亲从来没有见过毅力和决心这么大的孩子,心里都慌了,要出口的脏言与情绪也怯了很多。但庄飞扬已经四个月没跟她讲话,习惯了,再开口也难。这下子父母都慌了。第五个月,庄飞扬借学校图书馆一本书,要交五十元的押金。那本书实在太诱惑她了,她借了很久才轮到,便找同学借了钱说第二天一定还上。晚上去找爸爸要钱做押金,爸爸没有理她。第二天早上,她强调说押金是分文不少会还的,到时候还是会还给爸爸的。父母都不吭声。
家长不理会她就站在门口不动,要迟到了还站着,书上说一诺重千金,她不能让最信任她的那个同学怀疑。
最后父亲说:“我没钱,找你妈妈要。”意思是要她开口喊妈妈。
她咬着牙齿,内心嫌恶,支吾着开了口:“妈,我需要五十元的押金。”
母亲为女儿不叫娘心里慌了很久,马上扯来衣服掏钱,嘴里还是照例骂骂咧咧着——可是庄飞扬却不再那么嫌恶,因为感觉到了自己对母亲的同情。
床头上挂着四个镜框,从母亲结婚时候挂到现在。年轻的时候郎才女貌,长及腰际的瀑布黑发,白嫩皮肤,水仙花底下黑石子一样水汪的沉静而空的大眼睛。现在却只有鱼尾纹、白头发和黄而干的皮肤。一个女人的一生耗尽在丈夫子女身上,却因为方式极端而费力不讨好。
她没有见过母亲闲愁。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有什么闲愁万许的,连说出心情不好这样的话都听来像个笑话。有时候她注意地看着母亲,一个人的时候茫茫然挺直腰杆坐着,漠然的眼睛里不知道是些什么,大得失明。从记得母亲的第一个印象,在奶奶家原来那个没推倒的红砖侧屋里,她探过头去看,人家对年幼的庄飞扬说,这是你的妈妈。她探过头去对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了一个鬼脸,那女人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生气,伸手就掐了她一把,庄飞扬大腿处被掐青了一块,从此对“母亲”这两个字感到惊恐。
初中的庄飞扬成绩越来越好,作文和数学永远都在全校名列前茅。父亲总是拿着她的证书出去炫耀,看,我女儿虽然长得丑,可成绩不错吧!数学竞赛,好几个学校最优秀的学生参加,别的学生才四五十分,我女儿考了九十分!
或者是:我女儿文章写得好,他们班主任说,我女儿在数学和作文方面非常有天赋。
但当庄飞扬求爸爸放她去学校补课时,他蛮横无理地说:
“有什么好读的!”
“我非要读!”
“读书有个鸟用!”
“不读像你一样将来像你跟妈妈一样素质低,害了子女一生!”
“老子最悔恨的事情就是生了你,如果你去学校了,老子就死给你看!”
庄飞扬不甘示弱:“如果不让我去,我就死给你看!”
父亲说:“那你现在就去死!”
婶婶刚好站在一边,将已经长高的庄飞扬往外面拉,说:“你爸爸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他压力大,你最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将来要深造呢!”
“凭什么?我是人,弟弟也是人!”
“弟弟是男孩子。”
“男孩子又怎样,同样都是人。爸爸跟叔叔当年也是男孩子,现在不一样老将爷爷奶奶不是气哭就是气病?”
婶婶劝不动了,父女两人当着外人的面要死要活的,婶婶只好将她拉到奶奶那边去。
到了奶奶那边,婶婶将哥哥嫂子说得一无是处。说培训班不要多少钱,他们就一门心思想着儿子。
庄飞扬痛苦极了,心里想,这样的话刚刚当着我父母您怎么不说。您这么好,这么公道,这么为我,这么好心,怎么不帮我付这个培训费。您现在帮了我,我一生一世都记着您。
可是她不敢说这个话,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叔叔婶婶才不会上这个当,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他们向来生怕自己吃一点点亏,怎么会往身上揽这样的担子!
得不到好处的买卖不干,全家谁也没有一点点多余的情。庄飞扬想,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么早点死掉,要么就一定远走高飞。现在在死掉之前,先想办法争取远走高飞的机会。而唯一有尊严地走出去的机会,大概就是小眷嘴中所说的高考。
庄飞扬死活不要爷爷的钱。现在他们不一样了,几年就老了很多。
执拗地将铁钉精神钻进去,墙壁上终于裂开一条缝。
庄飞扬的父亲接到通知,临近初三,全校统一补考,由于上头来了人检查,那个特别培训班也取消了。庄飞扬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推出自行车去学校上早自习去,父亲原本要她这个暑假就去李语的厂打工赚钱,见僵持得这么厉害,只好先算了。大家都只当做庄父不许庄飞扬去上培训班,但是不包括学校的统一补课,家里也没有人再提起。补课进行到后来,学校要求每人交一百元的补课资料费。
那是一个蛙鸣滚烫的夏夜,她走到父亲的房间说学校要交补课资料费。父亲正歪在床上看一本破破旧旧的侦探书,不耐烦地将脚边一支手电筒踹得老远。喝一声:
“又要什么钱!回去跟你老师说不读了!”
她不作声,也不动。只听见时钟滴答滴答地前进着,每动一秒钟都碾碎在她的心上。父亲刷刷地翻过几页。终于说话了:
“多少?”
“一百元。”
他将一张十元人民币甩出来。没有风,很快落在他自己的胳膊旁边,她添了一句说:
“是一百元。”
“多少?”
“一百元。”
他猛地坐起来,抓下挂在墙壁上的圆脸大时钟,朝她脸上砸过来,没砸中,在耳边的墙壁上哗啦打碎。玻璃溅出去好远。他不解气,又拾起手边的十元人民币撕成粉末。
那是她对父亲这个形象最为寒心的一次。
伤害结成冰棱柱子,尖尖的下端悬了末日,蒸笼的夜寒成戴孝的心洞。死去的是一个孩子对双亲最后的依恋。
她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隔日照例上学放学。
连父亲也不理了,小的弟弟妹妹她不屑理。所有人都站在了敌营中。
庄飞扬自顾自地吃饭睡觉,夜里学习到凌晨三点。
到了第三天,她旧病复发,浑身肿得老大,眼睛没法睁开。父亲急忙骑摩托车叫来赤脚医生。点滴瓶里的盐水晃荡着盛不起梦想的海洋。她背过头去朝里面睡着,母亲端来有荷包鸡蛋的面条,父亲扔了张一百元人民币在她面前。
庄飞扬的眼泪浇湿胖胖的面颊,这样艰辛的搏斗,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她恨死了眼前的生活,发不出妥协的声音。别无他法。唯前进,前进,再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