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不定的克莱尔在天快黑的时候走到户外苍茫的暮色里；俘获了克莱尔的那个她在自己屋里歇着。
夜里和白天一样闷热。天黑以后，就只有草地上凉快点。大道、花园的小路、房屋的正面，以及农舍场院的墙，都跟壁炉边似的热烘烘的，把中午时候的热气反射到这位夜行者的脸上。
他坐在乳牛场的东面栅栏门上，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天感情确实压倒了理智。
自从三个小时前他突然拥抱了苔丝以后，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单独相处。苔丝仿佛被发生的事惊呆了，简直是非常恐慌，而克莱尔则被这件事情的新奇感、突发性以及自己对情势的这种把握弄得坐立不安——他本来就是一个沉不住气、遇事会胡思乱想的人。克莱尔完全弄不明白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想不明白从此以后在第三者面前他们相互之间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安吉尔到这个乳牛场来学习养牛、挤牛奶和制黄油是带着这样一种想法的：他在此地的短暂逗留将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并被忘却。他到这里来，就像是到一个被隔开的凹室，他可以透过这里冷静地观察外面那多彩的世界。
然后制定一个计划，重新投入那个世界。
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克莱尔隔着场院甚至能听到屋子里歇息的人们发出的细微的声音。乳牛场上的这么一座房屋，这样简陋而又无足轻重，对于他来说，完全是因为要在此地逗留而把它作为一个暂时居住的场所，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觉得它有多么重要，然而，此刻它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砖砌三角墙轻轻地说：“别走！”窗户在微笑，门在点头和劝诱，常春藤也因为和它们密谋而羞红了脸。这座房屋里住着一个人，她的人格有极大的力量，渗入了砖墙、砖与砖之间的砂浆以及头顶上方的整个天空，使它们都带着炽热的感情强烈地颤动。如此强有力的人格是谁的？一个挤牛奶的姑娘。
在这个偏僻的乳牛场里的生活对于克莱尔竟然会变得这样重要，发现这一点的确使他觉得非常惊讶。新生的爱情显然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却并非唯一的原因。克莱尔和很多人都清楚，生活的重要性主要是看他们内心体验到的感受是否深刻。
尽管克莱尔有离经叛道的想法，有他的缺点和弱点，却是一个有责任心、善良的人。他认为，苔丝决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供人随意玩弄后抛弃的姑娘，而是一个有着她自己的宝贵生活的女人——这种生活，不管她是在忍受还是享受，都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就像生活对于克莱尔的重要性一样。
这时候克莱尔突然产生的这种想法，是无情的造物主赐予苔丝的一个全部的、唯一的生存机会。既然如此，克莱尔怎么能轻视她、认为她没有自己重要呢，怎么能把她当作一个喜欢过，一段时间之后便觉得腻味了的小东西呢，怎么能不抱着极其严肃的态度来认真对待苔丝呢？怎么能让她遭受痛苦的折磨并且毁掉她的整个一生呢？
像往常一样每天和她见面，那就意味着事情会进一步往下发展。生活在如此密切的关系中，互相见面就会说一些很亲密的话，就会做出一些很亲密的动作；这是有感情的人无法避免的。这样发展下去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克莱尔还没弄明白，因此他决定暂时避开，他们两人本来会一起干的活儿。这样的话，到目前为止所造成的伤害是很小的。
但是要下决心远离苔丝并且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对他来说太困难了。克莱尔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把他推向苔丝。
他琢磨要离开此地去拜访他的朋友。说不定能了解到他们对此事的意见。再过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他在这儿学习的期限就到了，倘若去别的农场继续学几个月，那么他就具备了足够的农业知识，就能经营他自己的农场了。一个农场主不是需要一个妻子吗？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客厅里的蜡像呢，还是一个懂农活的女人？四周一片寂静给予他的回答使他非常开心，即使如此，他还是决定走一趟。
一天早晨，当陶勃赛乳牛场的人们在餐桌旁坐下打算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姑娘说，她整天都没有看见克莱尔先生。
“哦，是的，”乳牛场主人克里克说。“他回埃姆大教堂去了，他要去家里待几天。”
对于餐桌旁四个满怀激情的人来说，这个早晨的太阳一下子便黯然失色，鸟儿的歌声也猛地变得低沉。可谁也没有让自己的言行举止暴露出自己心中的忧郁。
“他在我这儿干活的期限快到了，”克里克先生又补充说他不知道自己那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口气是多么残酷。“我估计他开始考虑到别的地方去继续他的学习计划了。”
“他还会在这儿待多长时间？”伊丝·休特问；她的语调也因为沮丧的情绪走样了。
另外三个姑娘焦急地等待着乳牛场主人的回答，似乎他的回答将关于她们的生死。雷蒂张着嘴巴望着桌布发怔；满脸通红的玛丽安这时候更是浑身燥热；苔丝望着窗外的牧草场，一颗心怦怦乱跳。
“呃，我说不出确切的日子，得翻我的记事本，”克里克回答时口气还是那么冷漠，让人难以容忍。“不过即使记在本子上也可能改变。他将花一段时间在干草圈栏里学习如何为母牛接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会在这儿一直待到今年年底，我想。”
还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能跟他在一起，还有四个月痛苦并快乐的日子。过了这四个月就是难以描述的漫漫长夜了。
他们说话这会儿克莱尔已经距离他们十英里了。他正骑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朝他父亲在埃姆大教堂的住所而去。白色的小路在他面前蜿蜒伸展，他两眼呆呆地望着路面但脑子空想的却是明年的事。他爱苔丝。他该不该跟苔丝结婚呢？他敢不敢娶她呢？他的家人的态度会是怎样呢？事情过后两三年他自己又会如何想呢？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一种情况是，在这暂时的情感底下有坚贞不渝的爱情种子，另一种情况是，苔丝的美貌使他产生了一种暂时的感官快乐，如此而已，不会长久。
他父亲居住的那个群山环抱的小镇、牧师住所附近的树丛，终于映入他的眼帘了，他驱马朝着那扇熟悉的大门而去。进入家门之前他朝教堂那个方向瞅了一眼，看见教堂的主日学校教室门前站着一群女孩子，她们的年龄介于十二至十五岁，显然是在等待什么人，这人不久便出现了——比这些女学生稍微年长一些的一个女子，穿一件浆得很挺的麻纱便服，戴一顶宽边帽，手里拿着几本书。
克莱尔对这个女子十分熟悉。此刻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看见了他；他希望没有，这样他就不必上前去跟她说话，虽然她无可厚非。克莱尔极不乐意跟她打招呼，因此决定，不管怎样，就当自己没有被她看见。这位年轻女子就是默茜·钱特小姐，是克莱尔父亲的邻居（也是朋友）的独生女儿，克莱尔的父母暗中也挑选的结婚对象。钱特小姐对于唯信仰论和《圣经》教义都非常精通，这会儿毫无疑问是正要去主持查经班。克莱尔的心却飞向了瓦尔谷那几个沉浸在夏日里、充满激情的不信上帝的挤奶姑娘，飞向了她们当中感情最热烈的那一个。
他这一次回来看望家人是一时冲动临时作出的决定，所以事先并没有通知父母，不过他本来是想在快要吃早饭、他们还没有外出工作的时候赶到家里的。事实上他到达时比原先计划的稍微晚了点，家里人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他一进屋，全家人——都起身欢迎他。他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大哥费利克斯牧师是邻郡一个镇上的副牧师，正在家里休假十二天；二哥卡思伯特教士是一位古典文学的学者，现任剑桥大学他所在学院的研究员兼学监，正回家来渡暑假。他母亲戴着一顶便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他父亲的外貌和实际的为人完全一致——诚挚、认真、敬畏上帝，大约六十五岁，看上去有些憔悴，由于经常思考问题使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
像克莱尔老先生这类牧师，近二十年来在现代社会里几乎已经绝迹。他是一个热诚的低教会派教徒，在物质生活和思想方面都像耶稣门徒一样朴素和简单。他对于决定论哲学的信仰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恶习，在它那消极的一面，简直就成了放弃一切的哲学，跟叔本华和莱奥帕尔迪的哲学是一家。他对教会的法典和仪式规则不屑一顾也不以为然，却极其信赖英国国教的三十九条教规，并且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矢志不渝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许确实如此。关于他这个人有一点决不会错，那就是他的——诚恳。
他的儿子安吉尔这一段时间生活在瓦尔谷优美的大自然环境中，与清纯秀美的姑娘们打交道，享受着世俗的感官上的快乐，倘若他知道这些情况，一定会非常反感。曾经有过一次，安吉尔在一时气极了对父亲说，假如属于现代文明的宗教不是起源于巴勒斯坦而是起源于希腊，那么，对于人类来说，结果可能会好得多。当时他父亲心中立刻涌起一阵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悲哀；老先生无法理解，他觉得这种假设完全是没有一点道理可言的。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严厉地训诫了儿子。然而老先生心地善良，从不在一件事情上长久记恨别人，今天，他笑容满面地欢迎儿子回家。
安吉尔坐了下来，感受到了一种亲切的家庭气氛，不过，他同时觉得，自己今天和家人聚在一起已不像从前那样融洽。一段时间以来，他每次回家都意识到这种分歧，特别是从上一次回来之后，他觉得牧师住宅内的生活比先前更加陌生了，和他自己的生活之间的差异更加明显了。近来安吉尔所看见的，只有真正的生活，体验到的，只有真正的生活热烈跳动的脉搏——没有受到那些宗教信条扭曲和束缚的实质意义上的生活。本来，智慧也只是满足于调节生活，宗教信条却企图束缚生活，这显然是徒劳的。
他的家人则觉得他变了很多，不再是从前的安吉尔·克莱尔了。眼下他们所注意到的主要还是他的言行举止的变化，特别是他的两个哥哥。他们感觉安吉尔的举止越来越像个庄稼汉了；他的两条腿乱伸乱动；喜怒都形于色。读书人的举止和态度几乎完全没有了，客厅里的年轻人所应有的风度更是不存在了。一个学究气的人如果看见他这个模样，肯定会说他失去了修养，而一个拘守礼仪的人则会说他比以前粗野了。这正是安吉尔·克莱尔与陶勃赛那些大自然的儿女们共同生活所受到的感染。
早餐以后三兄弟一块到户外散步。他这两位兄长都是受过良好教育、不完全赞同福音派教义的、事事都得合乎标准的年轻人，都属教育机制下造就而成的那种完美无缺的模范人物。
如果说两个哥哥察觉到安吉尔与这个社会越来越脱离，那么，安吉尔则感觉到他们两人的思想越来越狭隘。他觉得费利克斯心里只有宗教，卡思伯特所想的全是学院。这两位兄长都坦率地承认，对这个文明社会里那些大学士与教会人士之外的人采取容忍的态度已是他们的极限，要说重视和尊敬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们两人对父母都很孝顺，一直定期地回家来看望老人。尽管费利克斯虔心研究现代神学，却比不上他父亲那样公正无私和具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对于与他自己的意见相左的观点，假如这个观点看起来会使持观点都陷入困境，那么他会比他父亲显得更宽容一些；但如果这种观点冒犯了他本人的说教的话，他就不会像他父亲那么乐意谅解它。卡思伯特总的说来思想观点比较开明，也很细心、敏锐，但却不是很有同情心。
当三兄弟沿着山坡向前漫步的时候，安吉尔曾经有过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觉得，两个哥哥比他优点再多，却都没有看见过真正的生活，也没有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阐述过生活。也许，他们有很好的表达机会，但是却没怎么观察。他们两人都没有看到局部真理与普遍真理之间的差别，没有意识到，人们在教堂听牧师布道和在大学里听教授上课时内心的感受与他们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时所想的是大相径庭的。
“我看你现在满脑子就只有农活了，我亲爱的兄弟，”费利克斯一边对小弟弟说一边忧郁而严肃地望着远处的田野。“既然如此，我们也就只能以最乐观的态度来面对现实了。但我衷心地希望你努力，尽量别让自己脱离了道德理想。忙农活，外表就自然是随随便便了，不过，高尚的思想和简朴的生活是能和谐统一的。”
“当然能，”安吉尔说，“费利克斯，你为什么认为我会丢弃我的高尚思想和道德理想呢？”
“你来信的语气和我们之间的交谈使我感觉如此，或许这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想——觉得你似乎越来越不理性了。你不这样觉得吗，卡思伯特？”
“喏，费利克斯，”安吉尔冷冷地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每个人都在各自命中注定的领域跋涉。但如果谈到理性，我想，你这么一位心满意足的宗教教义学者最好别来管我的，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这方面目前怎样了。”
他们往回走，下山坡回家吃饭。
三兄弟走得肚子饿了；尤其是安吉尔，因为他现在干的是户外的活儿，习惯了乳牛场主人餐桌上的粗菜淡饭但是两位老人都没有回家，直到三个儿子等得不耐烦了才看见他们的父母进屋。
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几样简单的冷菜。安吉尔环视整个桌面寻找克里克太太赠送的黑香肠。他先前已经吩咐了，要按照乳牛场里的方法好好地炙烤，他还希望父母亲会和他自己一样非常欣赏黑香肠那有点儿像药草的特别精彩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