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他,介绍他去求学,这时我在北大。单独讲唯识论,拿新的讲法,与西洋人讲的科学,互相印证来讲。我出版的《唯识述义》引了许多科学家的话,跟“唯识论”相印证,那么出书。一边写着一边讲,慢慢讲不通了。自己觉得不好乱讲了,我才跑到南京欧阳先生的学院,请内行来讲。请来人——吕秋逸(吕叔湘之叔),欧阳先生的弟子,我想请吕秋逸来北京讲唯识法家。我讲不下去了,而欧阳先生离不开吕秋逸。欧阳不放,这时我介绍的熊先生学习已经三年了,实际是不满两年,首尾不过两年。欧阳不放(吕),我只好把熊先生请出来了,请他来讲唯识法家。哪里晓得,他跟我是两个脾气。我是唯恐对古人知道不深,所以去请人,欧阳不来,结果拉熊来了。他一到北大,完全与我的宗旨相反。我是很谨守的。自己不好乱讲下去,找人,把他请来。他却自由主张,他不是很谨慎,他提出“新唯识论”,要改造,完全与我相反。出乎我意料,那就跟蔡元培先生说这个问题。蔡先生向来如大家说的兼容并包,蔡答复我,他有新鲜讲法,就任他讲好了。后来出书《新唯识论》,完全相反,彼此反对,我请来一位反对派。私人感情上很好,学术上所见不相合。简短地说,他想跟我在一起,我到山东,他到山东;我回北京,他也回北京,租房子一起住。熊先生跟我一起住,如此者有几年。住什刹海,始终不离。他收了一个高足,叫高赞非,熊先生给大家讲学,高赞非在左右,熊先讲的,他都有记录。编辑成书,头一本是《遵闻录》。我们住清华园外永安观,形影不离。朱谦之、陈亚山、赵宗元……都是跟着我们的。
我到广东,熊到西湖,就分开了。他在西湖小庙租房住。
四川北碚,又在一起。勉仁中学、勉仁书院(熊先生讲学),他跟中学没有关系,没教中学生。曹慕樊、周通旦几个跟着他。讲旧学,即讲经学,《读经指要》。
他跟董必武是好朋友,他当过兵,在过学兵营,两广总督时就有关系,比一般兵高,他还做黎元洪都督府参谋,跑革命厌倦,有志于学问。他佩服王夫之,心里很有契合。他来讲“新唯识论”,就是把王船山的学问扯到佛教上来,我非常反对,他要改造。
(我提出“儒佛异同论”?)
《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其中有。
(科学与玄学之争,为什么您没参加?未答出所以然,只是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出国留学和游览?)
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我搞的是乡村教育……
(是不是反对留学?)
我不成了糊涂了吗?
(这次谈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谈了与熊十力的交往。)
1987年9月16日 星期三
(离上次访谈四个月。)
提问题:
(一)投考过北大没有?
(二)在北大职位是讲师、教授?
(三)胡适与金岳霖的对话在协和?
(四)与胡适的关系、往来?
(五)自我的思想归纳?
(今天带《胡适传》送他。他从头看翻到底,一个多小时。我坐在他旁边,两个藤椅。可见他很重视、关心。
开始我问他到北大的年月,他又重复说,初见蔡元培先生之事。后我说谈过了。
不过后面说蔡重文科把理科停了,这些还是新的。再下来是边看书、边议论记下的。)
民国6年(1917),到蔡家请教拿文章去,题目是《究元决疑论》。他说在上海时已经看过了,很好。这次来北大,注意哲学系,请你来帮忙,发扬佛家思想、讲佛学。我说对佛家喜欢,其他知识不够,这话是实话。
实话“哲学”英文为Philosophy,词典书里翻译为“爱智”意思。中国儒家、印度佛家,近乎西方的“爱智”,要紧的是不是那回事。“爱智”偏重知识、思想;中国孔孟、印度佛家,他们都不是一种思想。哲学“爱智”不是那样。是什么呢?二者都是在人生问题上有他的实践,实践不能说是哲学。哲学是思想的副产物。“爱智”就是注意人的头脑、思想,并不能谈到人生的实践。自然在人是实践,儒、佛是两回事。佛家是出世,否定人生;儒家肯定人生,两家不相同,可是都是实行(实践),不是“爱智”思想。把它做思想看,是不懂儒、佛,都是外行。说远了点,再转回来说,蔡先生我见他,他来北大最注意文科、哲学系。附带说一下,蔡一到北大,对北大改造,重要是把工科停止不办,学生都拨归天津北洋大学,北大不办工科了。这是他很大变动。主持者为胡仁源,北大代校长,工科方面的。他走了,学生到天津。
(梁看《胡适传》,手不释卷,边看边评,摘记。他说,他是早胡适一步(两个月)到北大的。)
去太原讲学一个月,碰见江亢虎。他在北京创办女子讲习所,后来在汪伪政权,人很糟糕。
与胡不是同时去。(指着书上《胡适传》胡适相片说。)1921年那张像他本人,头宽、聪明。
陈独秀、李大钊主张共产主义,胡不赞成,心里不喜欢,所以提出“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
(问我:他相信中医,这写了没有?我说没写。这是传略,以后要写的。)
胡适他很相信中医。他病,请陆仲安。给他看好了。请胡写点东西,写扇面,能写,但气魄不行。
(他往下看到49页,上面写着:朋友朱谦之。)
不恰当,是学生。朱个性很强,不承认是北大学生。写信给北大代校长蒋梦麟,不注册做学生,学习不要毕业文凭。蒋回信同意。上课称谦之先生。(笑)
(继续翻阅《胡适传》,见到“章士钊”三个字。)
章士钊写信给蔡元培等于反对白话文。章说讲学问,只有用文言文才能表达中国学问,白话文表达不行。有这样一封信。同时有林琴南写信给蔡,反对北大讲学用白话文。蔡答“兼容并包”,白话文、文言文都好。章、林主张古文。
(我说,章的信未公布出来,没看过。)
(翻到“傅斯年”名字下。)
傅斯年是学生,北大学生中最有名,才气好得很。傅斯年了不起,他组织“新潮社”,他出《新潮》刊物,另一派同学出《国故》。
(我问:《新青年》、《新潮》哪个名气大?)
差不多。《新青年》出得早。几个教授(胡适、陶孟和、陈独秀、李大钊等人)都在《新青年》,名气要大一些。
(看到“徐志摩”三个字。)
我跟他很熟。他给泰戈尔做翻译。中国方面指定徐招待泰戈尔。有一次,徐要我同泰戈尔谈话。我是听过泰戈尔的讲演,在北京。我学过英文,不行。泰讲得很好,我英文不好,对内容没有十分听懂。他讲英文,发音脆细,好听得很,如同听音乐一样。徐介绍我去见泰,他愿做翻译。徐拉我去,刚好碰见一位北大德文系教授,比我先到,姓名一时说不出来,是河南人。他没经过介绍,比我先到,要见泰戈尔。后来志摩要我等一下,让他先见,我在旁边等着。他跟泰戈尔谈宗教(教德文的教授),讲五教同源(天主教、佛教、******教、儒家孔教、道教),同样尊崇。他走了后,我跟泰谈话。泰就刚才的讲话说,孔子不是宗教,不赞成刚才那位先生意见,把儒家看成是宗教。我表示孔子不是宗教。《论语》书中回答弟子云:“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如此之类,可证明孔子不是宗教。我把这个话,说给泰戈尔。徐做翻译。泰同意我的话,儒家不是宗教。泰戈尔说不重视宗教,有不重视孔子的意思。他表示孔子书里说的话,都是四平八稳,对社会是一种很平稳的。但这样子,在他看孔子不是宗教。我也同意这个见解,不赞成刚才那个人的谈话。宗教总是信这个,不信那个,排斥那个,不是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我也同意泰戈尔的看法。
可是我辩明,孔子有这个话:“乡原,德之贼也。”“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中行”最好,“狂狷”各有所偏,但比那个“乡原”好,“乡原”是假的中庸,真的比假的好。我把这个话说给泰戈尔听。孔子不要四平八稳。要求真,孔子求真。我谈后泰戈尔非常赞成。
(按:今天讲的没有按提问的讲。)
1987年12月10日 星期四
《唯识述义》(梁漱溟著),黎锦熙有一本,甘肃天水朋友有一本。现家中有第一册,第二册找不到了。
《成唯识论述记》属法相宗,翻译者,印度翻过来的,玄奘法师门下窥基的笔墨。原本是几种本子合起来的。窥基,唐代尉迟公的侄子。《述记》20本,为专门学问。
《唯识述义》两本,现剩一本,第二册没有了。借用一些近现代西洋的科学家言论,来解释“唯识论”的学问。两本书可惜现仅存第一本。其内容是印证古代唯识家的话,说明佛教唯识,是很合乎现在科学的。
在北大我是讲师。教授要够钟点的,我讲的是冷门,每周只讲两个小时,所以我的待遇不是教授。
我没有考过北京大学,他们误传。我是考过医学专门学校的。校长是汤尔和,在日本学西医的。他在北京办西医学校,投考未被录取。
为什么离开北大?7年很不短了,满了7年,辞职,自己办学。没有发生冲突意见。我讲的印度哲学,是冷门,跟新思潮没有关系,谈不到他们排挤。(因我问,是否被新派排挤,发生矛盾、冲突?)
请许先生代课。司法部事完了,我才来接任北大的课。许丹(季上)与蔡相熟,蔡做教育总长,他是视学。后来许病了,一方面他病了,一方面我的事摆脱了。
为什么编《晚周汉魏文钞》?因我反对桐城派古文,不赞成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我的书没有印出来,稿子卖给商务印书馆,我穷学生无力印。后来它没有印,我跟他要100元,他送我50元(银元),我嫌少。商务印书馆答复说,像你这样的稿子,我们这里存有很多,不知什么时候印,送你50元是我们垫出来的。全书费了很大工夫。(我问时间?)大概一二年完成的,总共一大本,包括孟子、荀子、韩非子、汉魏王充……(书本上有,略之。)接交人是北京商务印书馆经理孙壮(号叫孙伯恒),打交道的人。
黄远生写了文章介绍我这本书,在他文集里有。
日本之行,44岁时,记得有40天样子(书上说30天)。因为他们日本人来山东参观我在邹平的试验区,来的日本人长野郎(学者)注意农村问题,风闻我搞乡村建设,来参观考察。我去日本,等于是回访参观考察日本农村。
《民国报》,辛亥革命后,清廷退位。搞革命,就不搞手枪、炸弹了。于是就办报,地点在天津。另一个叫《民意报》,主持人是赵铁桥。《民国报》主持人是甄元熙。两个报都是同盟会的。先在天津办,因为印刷方便,工头找的是日本人,后来迁到北京,顺治门大街。后来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党本部派汤漪(江西人,国民党国会议员)接收这报馆,我们就退出来了。他们搞、办,我们就退出来了。不够一年,时间很短。两个报,都是同盟会办的。
曹州办学失败。(我问:失败的原因?)时局变化,冯玉祥搞国民一军,胡林翼国民二军、孙岳国民三军,他们欢迎孙中山先生北上,孙(中山)、段(祺瑞)、张(作霖)合作。
把溥仪从皇宫里搞出来了,本来有优待条件八条,允许在宫里住。
这时冯派鹿钟麟从宫里把宣统搞出来,弄到天津。
(夹了一个张勋复辟。我问他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本来不对。
辞北大到曹州办学,失败回北京,闭门思过。没有事做。同住的有湖北熊十力。(学术界把梁先生当做新儒学代表人物,我问,承认不承认?他说,还是儒学为好云云。)我跟熊的关系,从他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国文)开始,有梁任公主持的一个刊物,叫《庸言》,上有熊的文章,不是长篇论文,是杂记体裁一条一条的,说佛家谈空说有,使人流荡失守。总而言之,站在儒家立场,批评佛家。而我写的论文,引他的话,此徒凡夫熊(十力)生恒,对佛法不懂,胡乱批评。我在北大刊物上批评,他才从天津写个明信片给我,大意就说,你说我不懂佛法,胡说八道,现在放暑假了,我来看你,当面谈一谈。他来北京住西四广济寺。我们在这里见的面。开始,我说,你不懂佛法,不要乱说。我劝你虚心研究一下佛法。这样我才介绍他到南京内学院(金陵刻经处)受教于欧阳竟无先生(主持人)。我介绍他到那里去研究佛学。就是这样开头的,以下的话就长了。
新儒家不承认(杜维明说的)。儒家还是叫儒家。儒家是一个学派。汉代才对儒家有个肯定。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又,请他辨认欢迎泰戈尔的一张照片,问上面有他否,我指穿着长衫马褂者,他说记不清,可能是。)
1987年12月19日 星期六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罗常培暑期回南开开学,最后一章是我写的。
“印度哲学”一般讲六派,不包含佛学。印度人分别为六派。英国人统治印度,介绍印度哲学思想,也称为六派,日本木春太玄、井上泰次郎,照样说六派。其中著名两大派:一派胜论派,一派宿论派。在佛教《大藏经》里有。《大藏经》佛家认为外道,主要派别,他们的学说也收在《大藏经》里面。
日本人讲六派。我的书把他们六派都讲了。他们英国人、日本人的著作都不谈佛学。我是一方面把他六派叙述了,另一方面谈了佛学,我是对抗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