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银川两个多月了,月经一直没有来。起初,我以为是更换工作环境所致。后来仔细一想,不对呀,参加工作以来,我多次更换工作环境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中秋节那晚避孕失败,怀上了。转念又一想,别的女同志怀孕初期呕吐不止,有的想吃酸,有的想吃辣,可我什么妊娠反应都没有,恐怕不是怀孕。如果不是怀孕,月经不来总不是好事,还是走一趟医院吧。
我把情况告诉医生,医生叫我去做妊娠尿检。检查结果出来了:阳性。此前我是半信半疑,现在已成定论。拿着化验单,我呆立在医院走廊里,像根木桩栽在那里似的,觉得双腿很沉重,迈不开步。怀孕了,我该怎么办?头脑一片空白。病人从我身边走过,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回宿舍。
此时此刻,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我能去找谁呢?在这里,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因为我头上有三道紧箍(被开除团籍、****夫人、海外关系),只要一知道我这种政治身份,一般人都是避而远之,谁敢和我交朋友?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那个政治第一的年代里,单位来了一个新人,人们总是习惯地打听一下此人的政治身份。这是无可非议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一不小心就会整到自己的头上,人人谨慎,个个自危。我也不主动去接近他人,怕他人因为我招致麻烦和不幸。在综合电机厂,只有两个人敢和我接近,一个是和我一起办报的那位上海来的同志。我刚来不久,可能他对我的身份不够了解,可能是工作需要,也可能是他和我有类似的情况而不嫌弃我。另一个是和我同时被分配到宁夏工作的同年级同学李惠。他比我进厂工作早一个月,也是因受处分而改行的。李惠是一位老革命,13岁参军,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他为人正直、仗义。他同情我,敢和我说话。可是,他们都是男同志,我怎么好意思和他们谈怀孕之事呢。
没有人可以面谈,那就在纸上和家麟说吧。我告诉他,我已怀孕,现在很苦恼,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个小生命来的不是时候,是生下来,还是去做人流?家麟很快给我回信。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很平静,很理智,没有一丝准爸爸的喜悦,字里行间流露着内疚和无奈。他表示,孩子的去留,由我自己决定。
这位准爸爸是冷血动物吗?不是的,这位丈夫不负责任吗?也不是。他是七尺男儿,有血有肉,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他难道不希望当爸爸吗?他不知道当爸爸的欢乐吗?不是的。在我们结婚之时,家麟就曾经表示要个孩子。为了能专心完成学业,我们说好等我毕业以后再要孩子。更何况他是吴家的独根苗,有谁愿意断子绝孙呢?他想要孩子,现在妻子怀孕了,又没有条件来要这个孩子,他能“喜悦”吗?妻子怀孕本是喜事,现在由于他的原因却很苦恼,他能不“内疚”吗?他之所以没有表态,是因为他无法表态。叫我把孩子生下吧,目前,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我呢?刚到边疆,人生地不熟,气候恶劣,举目无亲,生了孩子,一个人怎么抚养,又怎么工作?叫我做人流,那是违心的话,他不愿意说,更何况当时边疆的医疗条件较差,做人流还有一定风险,这是他更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已经25岁了,可以当妈妈,也应该当妈妈了。早婚的人像我这个年龄,孩子都上小学了。到了一定的年龄,想当妈妈,这是人之常情,动物的本性。这个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能舍弃他吗?虽然他尚未发育成形,但他是个小生命呀,我怎么忍心把他刮掉呢?家麟在农场劳动那么艰苦,生死难料,万一有个好歹,也好给他留个后代。但转念一想,还是不生下来为好。自己边工作,边带孩子,苦点累点还是小事。我想得最多的是孩子的将来。父亲是****,即使摘了帽子,在政治上也是个有污点的人;母亲有三道紧箍,在政治上永远是个不被信任的人。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的孩子将来也只能像我们一样过二等公民、三等公民的日子。他能受得了吗?把他生下来,让他受这样的苦,我是不是会成为罪人?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顺其自然。我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领导和同事,我认为告诉了也没有用,有谁能给****老婆特殊照顾?打扫卫生、义务劳动、加班加点,我样样参加。有时累极了,夜深人静时,我会在被窝里流着眼泪和小生命说话:“可怜的孩子,你投错胎了。你母亲身份特殊,不能给你特殊的保护,让你在肚子里就跟着我受苦受累,将来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觉得受不了,那你就自己爬出来,到一个政治条件好的人家那里去投胎吧。如果你觉得还可以过下去,那你就自己保护好自己,将来做我的孩子。我再苦再累,也要把你抚养成人。”胎儿慢慢长大,有时候我和他说话时他会拳打脚踢,不让我再说下去。有的人怀孕,又是卧床,又是吃保胎药,还增加各种营养品。可我呢?没有特殊的保护,一日三餐,依旧在食堂吃饭。在综合电机厂是这样,后来到工业中等技术学校也一样。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家麟,他很高兴。不久,在一次来信中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对我帮助很大,让我终身难忘的好朋友。这封信纸薄情深,是及时雨,是雪中送炭。
这位朋友叫李忠义。她的丈夫整风反右时在人民大学读哲学研究生,也因为一次会上的帮党整风,被划为****,也因为不服批判被升格为极右分子,后来与家麟同一批被送往同一个农场监督劳动。她本人是医学院的学生,1958年一毕业就被分到宁夏医学院附属医院做妇产科医生。家麟在信中叫我去找她,说她会关照我,帮助我。我高兴极了。接信后的一个周末,我去医院找她。因为她爱人已经写信向她介绍了家麟和我的情况,所以我们一见如故。她对我非常热情,给我讲了一些做准妈妈的基本常识,叫我怀孕5个月之后,每个月都要到她这里做产前检查。只要发现身体有异常情况就应当及时到她这里来诊治。从此以后,我腹中的小生命有了一位非常关爱他的好阿姨、好医生。我也有了一位可以说知心话,品德、医术兼优的好朋友。
过了几个月,我把已怀孕的事情和预产期写信告诉母亲,母亲接信以后,很快就给我寄来了两箱东西,里面有弟妹小时候穿过的半新的漂亮衣服,有奶粉、葡萄糖粉、蛋黄粉等食品。母亲在信中再三叮嘱:要加强营养,要注意休息,要保护好小生命。还告诉我,她正准备写信动员初中毕业后在老家福建务农的二女儿、我的大妹妹翠珍到银川伺候我坐月子,帮我带孩子。一位名人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的确如此。小的时候,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抚育成人,长大以后,母亲对子女的牵肠挂肚依旧。我们相隔千山万水,但阻断不了母亲对我的爱。母亲寄给我的食品,我舍不得吃,准备留给将要出世的孩子吃。
预产期快到了。大妹妹翠珍是否来银川还没有准确的消息。为了产后有人照顾,邻居帮我找来一位当地的老奶奶,她愿意在我产后为我有偿服务1个月。
李忠义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劝我在预产期的前两天住进医院来。我同意了。当时政府规定:妇女产假56天。允许提前休息,休息时间算在56天之内。在医院里,医生“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不问病人身份。同室病人,同病相怜,也不打听你的政治面貌。在妇产科的病房里,大家关心的是小宝宝的事情,没有人问你是否党、团员。因此,整个环境让人感到宽松愉快。可能是小生命睡足了,呆腻了,想出来了,在腹中一会儿伸懒腰,一会儿练腿功,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做母亲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看着邻床的母亲抱着婴儿喂奶的温馨情景,我多么希望腹中的小生命快点出来,让我也抱着小宝贝,感受一下母子亲情,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6月17日下午,开始出现轻微的阵痛,夜里阵痛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疼痛越来越激烈,我咬牙坚持,不喊不叫。第二天,刚一上班,李忠义就来到我床旁,了解我阵痛的情况,再拿起长长的听筒听胎音,又检查宫颈张开的指数,然后安慰我说:“第一胎一般来说产程都会长一些。胎儿心音正常,你放心。再忍一忍,快生了。”李忠义走后,阵痛非常频繁,有时痛到不可忍受的程度,有点死去活来的感觉,我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见到自己的小宝贝。11点左右,李忠义和另一位医生来到我的床前,听胎音,查宫颈。叫我进产房,上产床。李忠义说:“宫颈全开了,你使点劲,就生出来了。”几次使劲之后,李忠义说:“看到胎儿的头了,再用力。”我使出了浑身的气力还是生不出来。我觉得不行了,快死了。忽听医生说:“急转不正,快,拿剪刀来。”又听见“咔、咔”两声,我再一使劲,孩子呱呱坠地。剪断脐带包扎后,护士把婴儿擦洗干净,抱去过磅秤,盖脚印(在我的病历上),并在孩子的手腕上系一条红丝绳,绳子上拴着一个小牌牌,牌子上写着母亲的姓名及床号,然后抱给我看,先看脸,再看屁股,笑着对我说:“恭喜,是个千金,体重5斤整。”我笑了笑,护士就把这位千金抱进婴儿室去了。
孩子落地了,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全身像散架似的瘫躺在产床上。护士恭喜我得了一位千金,我高兴不高兴呢?说实在的,我是希望得到一位公子。但她未出世的时候就跟我受了不少苦,我几次劝她爬出来,另择高枝,她就是不肯,死心塌地地认我为母,这是多么可亲可爱的女儿呀!所以,我还是高兴的。医生为我缝好伤口以后,护士就把我推送到病房的床上,不一会儿,我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下班了,李忠义又来到我的床前,问我:“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说:“没有。”她说:“该吃晚饭了。”我往病床茶几一看,一碗香气四溢的面条正冒着热气。不用说,是她给端来的。她的见习期(医学院毕业生须见习一年才能正式当医生)未满,住集体宿舍,吃集体食堂,工作又很忙,能给我端来这碗面条已经是尽力了。我很感谢她。饭后,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快天亮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麟来银川了,他穿着那套我们结婚时做的派力司衣服,坐在我床边,关切地问:“你好吗?孩子好吗?”又笑嘻嘻地说,“我摘掉****帽子了,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生活了。”我一高兴,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晨曦从玻璃窗射进病房,他人的亲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端着香喷喷的美味佳肴,陆陆续续地进入病房。不一会儿,产妇病床的茶几上堆满了诱人的食物。在病房里,有丈夫握着妻子的手在说笑的,有父母坐在女儿床边嘘寒问暖的,有公婆在一旁夸赞孙子的。他们眉飞色舞,笑声朗朗。可我呢?茶几上只有一个等待打饭用的空饭盒和一个等待开水的空水杯。没有亲人陪伴,除了李忠义,再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两相对照,我心如刀绞。
早饭后,护士推着婴儿车,把各自的婴儿送到母亲怀里喂奶。我的女儿也送来了,产后第一天,母乳尚未下来。护士说让婴儿吮吸几口初乳,可以增强她的抗病能力,还可以促使母亲乳汁的分泌,女儿可能饿了,使劲地吮吸着。累了,躺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看着她那红扑扑的脸蛋,稚嫩恬静的样子,忧愁和烦恼顿时云消雾散。
住院一周拆线以后,李忠义帮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我一个人抱着女儿乘坐公共汽车回学校。老奶奶来我家帮我做饭和洗衣服。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麟写信。主要内容是:孩子已于6月18日平安生下来了,是个女儿,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他很快回信说,母女平安就好。孩子是中秋节怀上的,中秋节又是个花好月圆、亲人团圆的大好节日,就叫“小秋”吧。我觉得这名字不错,除了家麟说的以外,秋,意寓着收获,我们播下的爱情种子现在收获了。秋,富含诗情画意,如“秋水共长天一色”“长风万里送秋雁”。此后,我的户口本子上多了一个“吴小秋”。为了顺口,为了孩子自己好记,我们就叫她“秋秋”。
家麟来信以后,我就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我已平安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吴小秋。母亲来信祝贺,并说翠珍很快会到银川,她可以帮我带孩子。叫我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在月子里,我的主要任务是给孩子喂奶和换尿布。每次喂奶我都要久久地端详她,研究一下她到底像谁。经过仔细观察,我觉得她前额宽、发际高、脸有点长,嘴巴偏大,像父亲。她的眼睛大而亮,鼻梁高高的,皮肤白皙细嫩,像母亲。美中不足的是太瘦了,瘦得几乎皮包骨。她很乖,吃饱了就睡,很少吵闹。在睡眠中有时候还会笑,笑起来脸的一侧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这像父亲。我每天无数次地看她,亲她,抚摩她。她的到来,驱散了我的孤独,给我孤寂空虚的心带来了快乐。
6月底的一天,我的大妹妹翠珍来到我家。新中国成立前,因为家穷,又因为祖父母重男轻女,她出生不到1个月,祖父母就把她送给别人当童养媳。新中国成立后,她冲破阻力回到我们家,父母供她上学到初中毕业,毕业后在家乡务农。我们只见过一两面,没怎么说过话,这次她来了,我们难免有陌生的感觉,但毕竟是亲姐妹,几天以后,我们的关系就融洽了。她负责外出采购,陪我说说话。我不忍心让妹妹给我当保姆,鼓励她继续上学,将来找个好工作。
秋秋满月了。我和妹妹一起抱她到照相馆摄影留念。我坐着,怀抱女儿,妹妹站在我旁边。摄影室的灯打开了,屋里通明透亮。女儿面对镜头,睁大眼睛,后脑勺使劲往我身上靠,一只小手抓住我的衣服,另一小手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怕被别人抱走似的,才1个月的孩子,这么机灵,多可爱呀!我面对镜头,微笑着,满脸幸福。
7月下旬,自治区邮电学校招生,我让翠珍去报考,她有幸被录取了。8月份,她就住校上学去了。毕业以后,翠珍在邮电大楼上班,还在银川成了家。
56天的产假很快就过去了。我把秋秋寄托在学校刚创办不久的简陋的托儿所里,开始了边工作边带孩子的艰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