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时分,我们的马车终于越过了茫茫的荒野,来到了波兰的——准确地说应该是俄罗斯帝国波兰省的——一个小镇里,找了家小旅馆休息。这家小旅馆就在镇子的中心,而且实在是小得很。
自从经历我国、俄罗斯、奥地利的三次瓜分之后,波兰在1796年的最后一次瓜分中彻底成为历史名词,期间虽然有些反复——1807年波拿巴大帝在打败我国和俄罗斯帝国之后,迫使当时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在著名的提尔西特长筏会谈中同意在法国在我国割让的波兰占领区的基础上重建华沙大公国,以波拿巴大帝的附庸萨克森选侯为国王。但1812年拿破仑彻底兵败莫斯科之后,俄罗斯最终占领了整个波兰全境。
在彻底击败拿破仑之后的维也纳分赃中,各国为波兰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吵,最后当时挟击败拿破仑之威的亚历山大一世扬言:“我在华沙有2万军队。别人要是想把我赶出去的话,那就尽管来吧!……国际法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的话高于一切!”
于是,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这位靠烧光自己故都来打败敌人的至尊,得到了波兰十分之九的领土,并且兼任波兰的国王。
但俄罗斯的统治和过去一样遭到反抗,1830年11月29日,在当时的法国和比利时传来的革命消息的鼓舞下,一批青年贵族军官和学生向俄国骑兵营发动了进攻,次日华沙城易手。1831年1月,波兰议会宣布不再承认尼古拉一世为波兰国王,同时宣告波兰独立。
于是1831年9月,在用12万军队镇压了暴乱之后,沙皇尼古拉一世连这些都不想恩赐给波兰人了,他宣布波兰不再是一个王国,而是俄罗斯的一个省,然后对这里进行了最彻底的统治——于是多年后的波兰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面前的这个样子。
肮脏、破败、贫穷、萧条?不仅仅如此,这地方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勉强描述的话,这地方给我感觉应该是——冷漠,一种似乎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一切而对一切已经感到漠不关心的无奈的冷漠。这座小镇的冷清与破败实在超出我的想像。没有多少人从旅馆门口经过,人们相互之间的交谈也极少,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不过其实我倒并不觉得波兰人有多么值得可怜——强国欺凌弱国,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况且波兰人自己就没有做这种事情吗?在其强盛时,它屡次进攻俄罗斯——它甚至是欧洲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侵入莫斯科并且另立了一个傀儡沙皇的国家。
恩,它给俄罗斯带来的混乱的一个副产品就是……就是后来毁灭了波兰的罗曼诺夫王朝——正是由于他们的入侵,罗曼诺夫王朝的先祖才得以浑水摸鱼,利用时机成为沙皇……
“其实很公平,不是吗?”已经从旅馆的房间里醒过来的我坐在旅馆的桌子上等待午餐,略带嘲讽地想。突然想起来这句话其实是昨晚那个吸血鬼说出来了,又不由得胸口一滞。
经过休息之后,罗莉早已经醒过来了,现在就坐在我旁边,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想着什么,我的车夫则坐在另外一张桌子旁。我们能这么顺利地入住旅馆也得归功于他——他出生在波拉美尼亚,所以懂得一些波兰语与俄语。
由于语言不通,店主也很少打搅我们,端上菜之后就走开了——当然,菜的低劣也会使得他没什么好说的。
发现罗莉根本就没有吃饭的意思,我于是问她:“罗莉,你难道不饿吗?”
“我想我还不饿。”她闷闷地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自从昨晚以来就没吃过东西吗?”我关切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她还是闷闷地回答。
“是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情?”我大约有了一点头绪。
她这下没有回答,只是头更加低了。
我苦笑了一下,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确实,连我自己都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感到莫名惶恐。一个人,下午还在跟你聊天,借东西,到晚上却被杀死了。这怎么说都让人觉得阴郁——尤其是,杀死他的还不是人……
算了,不想了,再想我也没心情吃饭了。
埋头吃了一半后,我发现罗莉还是没有动口,于是忍不住说她:“罗莉,还没平复过来吗?”
“我还在想,如果我们快点赶到的话,那两个人是不是就不会死……”罗莉还是低着头轻声回答。
“其实你无须对施特伦茨先生的死太过自责。”我开导她,“谁又会想到在那种地方居然也会有那种可怕的生物肆虐呢!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啊……”我摸了摸挂在胸前,隐藏于衣服下面的那尊施特伦茨先生临死前赠给我的十字架,低声对她说,“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听了我的劝解,罗莉似乎总算心情好些了,拿起面包啃了一点点。
我总算松了口气——神甫可真容易做啊,把一切事情都归于上帝就行了!
这时旅店外又响起马的嘶鸣声,又一辆马车赶到了这里。店主连忙出去接待,没过几分钟,一个人走进了旅馆。
这个人大约三十岁上下,面目英俊,留了小胡子,身形倒也十分挺拔。他一脸疲惫神色,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一进旅馆他就四下扫视,然后又低声和店主交谈了一会,接着选了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看到我们在观察他,他于是礼貌地朝我们笑了笑——看来是个受过教育、有良好教养的人。然后又一个人进来了,从对他的态度来看应该是他的车夫或者仆人。
我也对他笑了笑,接着继续吃午餐,他也在等来了自己的午餐后开始进餐。
但没过多久旅馆外面就传来了喝骂声,打破了旅馆的寂静。而且喝骂声越来越大,渐渐地令旅馆内的所有人——其实也没几个人——都停下来倾听。
我听不懂,便询问坐在旁边桌子上的我的车夫。
“少爷,是士兵在殴打交不出税的镇民。”他回答。
“什么?”我有些惊讶,“殴打?”
“是的,少爷。俄国士兵。”
我明白了。
交谈时眼睛的余光中我突然瞟见刚才进来的那个青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喝骂声越来越大了,也好像离旅馆越来越近,我们似乎也能听到轻轻的哀号声。罗莉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门口冲去。我连忙追上去。
到了门口,我们把一切都看清楚了:两个士兵正轮番踢一个已经滚在地上的人,一边踢一边还大笑着,丝毫没有顾及被打的人的哀求。旁边有一些围观的镇民,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那个被打了人,甚至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大家就那么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
即使我知道弱肉强食,即使我知道强权是公理,但这也太过分了吧!
罗莉似乎忍不住了,她慢慢向那边走过去。我慌忙拉住她——天啦,这是军队的士兵啊!天知道之后还有多少!
但她置若罔闻,强扯着硬要向那边走过去。
就在我们拉拉扯扯时,突然眼前一花,那两个士兵不知道怎么就被摔开了。待我们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那个刚才进旅馆的青年出手将他们摔到地上的——好快的速度啊!
只见他一脸愤怒地对着摔在地上两个士兵呵斥,他的仆人也跟了上去在对那两个士兵说着什么——真可惜我不懂俄语。
围观的人群纷纷逃散,生怕被士兵的报复,就连那个刚刚被这个青年解救的人也逃之夭夭,丝毫没有报答帮助他的人的意思。
正当我以为这两个士兵将要报复而准备帮助青年人时,却发现情况大大不对头——士兵好像在顾忌什么似的,一直在和那个青年人的仆人交谈,待仆人出示了一件好像是徽章——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给他们看之后,他们居然马上向那个青年敬礼,然后快步离开了!
搞什么啊!
青年看着他们离开后,然后慢慢走回旅馆。走到门口后,他歉然对我们一笑,用法语对我们说:“刚才让你们受惊了,真是抱歉。”他说的法语优雅流畅,看来果然是上流社会出身。
“哪的话呢!您的表现令我们钦佩,先生。”我由衷地说。
罗莉居然也说话了:“您做得很好,先生。”
“谢谢你们的夸赞……”青年的点了点头,其谦逊表现与刚才完全判若两人,“我为刚才那两个混蛋的行为感到羞耻——我是个俄国人……”
“每个国家都有渣滓啊,先生。重要的是必须要有您这样的好人……”我回答,然后向他行礼,“海因里希·冯·莱因哈特,普鲁士人。很高兴见到您。”
他突然看着我,僵了僵,然后才行礼回答:“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也很高兴见到您。”
我瞬时大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
他脸红了红,然后才吞吞吐吐回答:“是我。”
“天哪!”我沉浸在震惊之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欧洲最年轻的圣骑士,俄罗斯人的骄傲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塞瓦斯托波瓦的战斗英雄,我这样的年轻人的偶像之一!
托尔斯泰伯爵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的年轻人的仰慕的目光,没有显得有太不自在,但他也并不显得很高傲,只是很自然得看着我,等待我清醒。
似乎觉得我的失态有些丢脸,罗莉扯了扯我的手,我这才清醒过来。“哦,真是对不起……对不起……”我讪笑着道歉。
“没事……”托尔斯泰伯爵也笑了笑。
“我想我还得再对您行个礼,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我由衷地说。然后又对他行礼。
托尔斯泰伯爵先是阻止我,但突然僵住了,定定地看着我胸前。我发觉我胸前的十字架露出来了,于是收了回去。然后又对他笑笑。
于是我们就攀谈起来,气氛一时间倒也颇为热烈——当然,我们只是谈谈一些不怎么相干的事情而已。
得知我要去圣彼得堡之后,他突然说:“哦,恰好我也要去那儿……”然后又对我笑笑,轻声说:“不知能否有幸和您同行?”
“当然可以,我求之不得!”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谢谢。”托尔斯泰伯爵又笑了笑。
片刻之后,我们结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