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恨她!他叫,我没有恨我母亲!他又情绪激动了起来,浑身发抖,怒目瞪着我。要不是他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他一定会扑过来把我掐死。可是他现在只能叫,喊,声嘶力竭,把自己整得憋气过去。他的眼珠子好像鼓得要掉出来了。他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也许他真的爱他母亲,那么他为什么要杀她?也许他并不想杀死母亲,只是打。他失手了。
他似乎明白了反抗无用,也不再反抗了。他奄奄一息靠在椅背上,头仰着。那头好像被椅背卡断了,挂在那里。
你恨她。我说,你恨你母亲,所以你把她杀死了。
他不再反驳。
因为她生了你吗?
他点头了。她既然不能给我幸福,为什么要生我?他说。
荒唐逻辑!我说。而且你别忘了,你小儿麻痹症是后天的,是你两岁的时候。那时你已经出生了。
可以将我捏死。
什么?
就是嘛!他古怪一笑。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死,那么小,一捏就死了。
你别胡说,胡说八道……
……
就了结了。可他继续说,等到长大了,能量储得满满的,死就难了。
你别就想着死。
你活得这么滋润,当然不想死喽。要什么都会有,媳妇也会有。
你也会有的。我说,也许有点不讲道理,是那种为了安慰人而不顾客观事实的不讲道理。
是啊,有。他也说,又笑了起来。都是些什么货色呀?他叫,这世界上的丑女人傻女人我全见过啦,真是大开眼界。跟她们结婚,有什么胃口?我不想结了,她还说,要结,世事都是这么做的。正常的人这么做,我这不正常的人他妈的也要被迫做正常的事?
你不想结婚?
不想。
你不需要?
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
他瞅着我,脸邪恶地扭歪了。是呀,我可以自己手淫呀!他说。居然。我没料到。似乎是有意用邪恶抵御什么。你手淫过吗?他忽然问我。
我一愣。我有过,在我恋爱之前。当然。每个人都多少有过手淫的经历,就好像每个司机都不同程度地违反交通法规一样。可是我说:没有!
我是刑警,我不能那么说。
那是因为你有女人。他说,有人给你搞!
不要胡说八道!我喝道。
你不也是男人吗?他一笑。我们的区别只不过是境遇的区别。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我再次用了“胡说八道”这词,可见我词汇的贫乏。
搞女人的感觉,好吗?他又问。简直是挑衅。
那该去问你自己!
很好!他说,实在是太好了。世间还有如此快乐的事......我感觉浑身痒了起来。是被他挠痒的。很久,终于平息下来了,但是我皮肤仍然发麻,感觉很迟钝,像刚从催眠状态中醒来一样。
你一直这样?我问。
不,原来没有。他说。
那原来怎么解决的?
梦中都跑出来了。他说。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呢?
被你们110放出来那晚上,他说。第一次。想象不到吧?那晚上我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没有梦。那以后再也没有梦了。
我点头。我没料到他会说这么多。
……
半夜里我醒来了。胀得不行。我其实是被胀醒的。我没有办法排出来。没有梦。只有现实。但是现实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房间,床。不,床上并不空荡荡,有我母亲在……
他神经质地一跳,不再说了。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只能和你母亲睡在一起。我说。
他笑了。还笑得很羞涩。这没什么,我说。
是没什么。是我母亲,难道会去搞母亲?他说。
我一惊。猛地有一股什么感觉。把性跟母亲联系在一起,即使随便说说,都犯忌,都恶心。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被母亲发现了也很难堪呀。我套他。
是的。
被发现了?
是的。也许是我动得太厉害了。妈醒过来了。
然后怎么样?
她说了我。
只是“说”?
是“说”嘛!他应。神经质地瞥着我。不是“说”是什么?他叫,嗓音都变了调。
我本来以为他是在避重就轻,用“说”代替了“骂”。不料对方却这样反应。我愣了。难道对方有什么要隐瞒的?
你具体说说!
也不是“说”,是“打”。
打?我又一愣。怎么又成了“打”了?
是打!他说。你解恨了吧?他忽然大笑了起来。你喜欢看吗?你喜欢看热闹吗?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你们有权利看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看客。好吧,我告诉你,我妈骂我不是人,是畜牲!像打畜牲一样打我。是,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你是人。你是人吗?咱们来换个位置试试,让你半夜起来孤零零的,没有人,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妈。只有一个妈。没有女人可以用,你会把你妈拿来用的!
什么?!
对方猝然惊醒过来。原谅我,胡说八道了。他说。
他也用“胡说八道”这词了。可见我们的词汇一样贫乏。当我们害怕真相的时候,这一句“胡说八道”,也许是最好的抹杀和逃避。他在回避真相。他会说这样的话,难说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犯了罪的人,心就被搁在了一片荒原,他竭力要从这荒原逃出来。他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也许真的有什么事?我简直不敢去想。但是作为刑警,我必须去面对一切可怕的真相。
不,你不是胡说八道。我说,简直残忍。
真的是。他说,开个玩笑。他又笑了。由于他病症造成饥肉抽动,他的笑很神经质。
并非开玩笑!我残忍地又说道。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调查什么?
你清楚。
我清楚?他说。哈,什么嘛。
你要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
墙?
再说,你们家的墙壁又是那么薄。我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说,有点刻薄。但是我是刑警,我这是为了审讯,即使是刻薄,即使是残忍。
对方终于被打蔫了。像被剥得精光了。我没办法,他终于说道。
我盯着他。
她骂我。他说。妈妈她甚至都羞于点出这具体的事,她只是说:这种事。好像并没有特指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在指什么。母亲知道了。让自己的母亲知道了这种事,真不知道该怎样说那种感觉了。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有办法。我还得做。即使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特别到了半夜三更,忽然醒来,黑暗一片。黑暗让你什么也顾不了,只想着眼下,要做。然后第二天,又被母亲骂,最后发展成了打。我是从小没有离开母亲怀抱的人,也许就因为这吧,母亲觉得我还是小孩,打对我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恨!
就这样你最后杀了你母亲?我几乎要说出了。自然推理,符合逻辑。我已经得到了我所需要的了。可是我收住了话。假如只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这之前,对方慌张什么?我无法判断。我追问下去:只是恨吗?
还有什么?他反问。
你说呢。我说。我再次告诉你,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事实已经铸成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宽大处理的。我想,你母亲她不会希望她的儿子死的,所有的母亲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死。即使你打她。
他低头。
你想想,你母亲被你打,她还不反抗。她为什么不反抗?
你怎么知道不反抗?
她要反抗,你打得着她吗?她能被你打得伤痕累累吗?
他一惊。你们怎么知道的?
什么?
伤痕累累……
我笑了。我们有法医,验尸是我们的必要程序。我说。
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他叫,她是我妈!
笑话。你是杀了她的人!她还是你妈吗?
反正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他仍然叫。他又一次要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倒下了。边上的人慌忙去扶他。可他将大家搡开,要自己爬着出去。但是很难,他的腿没有力气,他的两只手力气有限。可他仍然爬着。我妈在哪里?我妈在哪里?你们没权利动她!你们没权利尸检!他声嘶力竭,捶着地板。我很惊异:他为什么对尸检如此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