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刑警,我遇到过不合作的嫌犯。
抵赖的,装疯卖傻的,假装老实的,但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完全是不理睬。由于病症,他看人必须把脸掉过去,斜视着对方,竭力盯着,显示出近乎惊恐的凝视。现在他把脸对准我们,把目光转到一边去,倒显得超脱了。好像他在注视着别的地方,他的魂已经飞到那地方去了,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在想着另一个世界的事。也许就因为他杀的是母亲?他的灵魂已经随母亲去了。或许还因为,生命对他,本来就是个值得厌倦的东西,无所谓珍惜了。
拘留这样的人,给拘留所出了大难题。生活无法自理,吃饭靠送,睡觉不能上床,让他窝在地上睡也就罢了,可是大小便呢?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只能让卫生工协助他。因为增加了工作量,卫生工不情愿了,对他吆吆喝喝。有一次,卫生工帮他小便完了出来,对我贼笑了一下:哼,那小子的贱物还挺大!
我一愣。我还从没有想到这事。他毕竟也是三四十岁的男人了。
但我没觉得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我只一心想着如何撬开他的嘴,我需要知道真相,我需要他的供词。可他一言不发。我决定暗中观察他的举动。特别在晚上。黑暗是会让人卸掉盔甲的。我发现了他在躁动。黑暗中,他趴在拘留室的地上,不停地扭动着。他拿自己的头撞击墙壁。他脸朝着内侧,我只能看到他的背,那背在微微抽搐。也许是在哭泣。一个人把自己的母亲给杀了,无论如何是要痛悔的。他在自责。他不能不自责……
果然,我听到他叫了一声:妈!
他在忏悔吧?可是看那动作又充满了攻击性。他的身体挣动得更加厉害了,好像一只困兽,他在殊死搏斗。那身体猛地一震,好像挨了枪子似的,猝然不动了。他好像死了。他这是怎么了?
好久,他侧过身来了。严格地说,是因为支起身体而侧了过来。他好像在找什么。可是没有找到。他茫然四顾。月光从高高的窗口上照了进来,照着他的脸。一脸失落。并不是我这几天来所见到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那是激昂的,刚刚从激昂的巅峰掉下来的。我很惊讶。
刚才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没有找到他要找的。最后他伸出了手,放在墙壁上擦着。他在擦什么?拘留室太暗,月光没有照在墙上,我看不见。
他重新躺下了,一声喟叹。那是野兽满足后的叹息。
我猝然意识到了什么。我逃走了。
那擦在墙上的东西,被发现,是精液。我简直愤怒。
那是我利用第二天提审对方的时候,到那拘留房察看的。我从来没有想过犯人或者嫌犯有这方面的权利。监狱总是把男犯和男犯、女犯和女犯囫囵关在一室,拘留所也总是四面透风,便于监视。他们的性问题怎么解决?他们被关进来前,性是被承认的。一旦进来了,就没有人考虑他们这问题了。现在,这精液挂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他们是男人。并且是和我一样的男人。我蓦然感觉不自在,有一种被对方捆绑在一起的感觉。我闻着对方呼出的黏乎乎的气息,自己和对方有一样气味。那味道,是男性的味道。好像我们在沆瀣一汽。我忌讳。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我只知道自己是刑警。现在好像被揭露了。我明白了所以我要愤怒,我要叫出来,显示我跟对方不同。而且我很快就让自己相信了,我的愤怒是出于对他的行径:一个杀人犯,不思悔改,还做出这种事来!
我还抓到了切入点,审讯从这里开始。
问:昨晚你做了什么了?
不回答。但是他抬起了头,目光斜射过来。
问:你敢说你没有?
答:没?(他脱口而出。打着口吃,咧着嘴。终于打破沉默了!)没,没什么?
问:问你呢!
答:没做什么呀!
问:没做什么?我问你,你把什么抹在墙壁上了?
答:没……
问:又是没有!我刚才去看过了。那是什么?
咧嘴。
问:是什么?!
答:鼻涕嘛……
问:你撒谎!我可向你重申政府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交代!
答:交?我交代什么?
问:你应该自己知道!
答:我不知……
你还在狡辩!你在动自己!我不得不这么说,说这话时,我很恶心。
对方猛地低下了头。可他嘴里仍然强硬地说着:没,没……
问:没?那好,你说,你没有什么了?
那目光猝然在我脸上一扫,像闪电。它很快就又躲闪了起来。只可惜他的眼睛并不能利索地听他指挥,好像两只不听话的车轮子,被他一拽一拽着。他的脖子于是更剧烈地牵动着,让我觉得自己很残酷。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你说呀,没有什么?我紧逼。
没动。
没动什么?
没动。
没动?没动哪里? 意思已经说出了,只是不能明确说。这种事,谁说谁羞。我却要他说。我占着优势,现在是我在审问他,他必须回答我。除非他再沉默下去。可他似乎已不可能再沉默了。他伤口的痂已经被揭开。甚至已经鲜血淋淋,捂也捂不住了。他开始盯着我,头一挣一挣,像被割断了气管后的鸡。终于,他发怒了。
你别以为你,怎么样!他叫。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了不起,还不因为你不缺胳膊不缺腿?
不,是因为我是执法者!我正色道。
算了吧!执法者?你要是像我这样,你能执法?
我就是不当执法者,也可以做个正直的人。
做个废人?
即使我残疾了,我也可以堂堂正正活着,不至于去杀人。还是杀自己的母亲。
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
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母亲。
不是你母亲?难道你母亲不是被你杀了?难道她是自杀?她愿意被你杀死?没有人愿意自己被杀死的,也没有儿子去杀母亲的。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我们不能一起活。
难道你母亲不是你的唯一依靠吗?
我不要这样的依靠。
你讨厌她?
我恨她。
为什么?就因为她让你残疾了?
对!他忽然烦躁了起来。我很高兴,我想在烦躁之下他会说出我有用的东西了。可是他却猛然平静了下来,不再说了。他支撑着要站起来离开。可是他摇摇晃晃,根本起不来。他一滑摔到地上去了。他叫着疼。
好吧,我让你走。我说。
他立刻把目光投向了把他背来的刑警。我挥了挥手。那刑警过来背他。他急切地爬上对方的背,像个贪婪的小孩,一点也没有原先叫疼的模样了,纯粹在仓皇逃离。他竭力往外拽着身子。我看到了他渐渐轻松下来的背。
你恨她,是因为她妨碍了你做昨晚那种事了吧?我不得不冲他的背说一句。
他猝然一震。险些从背着他的刑警背上滑脱。他侧过头来,目光朝着我这方向,那目光充满了无辜。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我继续说,可是你却和你母亲同居一室……
背他的刑警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重新又把他背了回来。他神色绝望。
……
她时刻和你在一起。我继续说。
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什么叫做时刻在一起?难道就不会有不在的时候?他居然说。
当然有,我说。可你如何处理排泄物呢?
他愣住了。
你母亲发现了你这恶习了吧?
什么恶习?他说,在你们眼里什么都是恶习!
难道在你母亲眼里就是允许的吗?
我不允许你污辱我的母亲!
不是污辱,是审讯。这是严肃的审讯。你必须回答。那么我问你,你母亲对这种事怎么看?她是怎么处理的?
不说话。
你不说也罢。总之她遭你恨了。所以你杀死了她!我说。这样的推断未免牵强。我只是要激起他的申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