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头疼,那种摧毁整个人生意义的感觉。一早醒来,忽然就头疼了,可你昨晚睡前却毫无预感。也没着凉,也没做梦,你睡得好端端的,像落进了阴险的圈套。于是你一整天的计划全毁了,浑浑噩噩,熬着,只等着睡觉时间再度到来。
可是,比起牙疼,头疼又算得了什么?就好比跟一个饥饿的人谈灵魂归宿。
那种疼直接逮着你,逼你解决。我从小就牙疼,那是我妈的基因。现在才知道除车祸其他疾病都是基因惹的祸。可那时似乎连我妈自己也不心知肚明,她只相信预防,教育。她是一个小学教师,总是相信教育。我从三岁起就被教育要刷牙。她似乎对牙齿有特殊的敏感。不要以后牙齿也像妈妈了!妈妈说,用的是既哀叹现实又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语气。他们那些人说起话来总是这样语气,弄得灵魂支离破碎。可是她女儿牙刷都拿不稳,左突右蹿。
她还喊:从上到下......呈45度倾斜!先左边,后右边......慢慢刷,一下,一下,做什么事都要有耐心,有恒心,有毅力!后来九十年代初全国大抓学生军训,我恰上中学,站在军训场上,我每每想起我的刷牙训练。因为刷牙,我还挨了不少打。现在我对那些打居然毫无记忆了,也许当时就没多少痛感。我只记住:不能牙疼!不能牙疼!为了这,我什么都能承受。我还从小被禁止吃糖。什么甜的东西都被禁止了,包括甜橄榄。"六一"到了,小朋友们终于盼到了一年一度的儿童糖,抱在手里,连外包装塑料都那么好吃,可我一回到家,妈就伸过手来,我就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毫无商量余地。妈妈总是向你伸过来那毫无商量余地的手。妈妈的手指可真直真长哪!我从来没有吃过儿童糖,我的童年没有甜味。妈妈说,人可以不要甜味,但决不能不要牙齿,牙齿坏了,一切都完了。我成长的警世钟不是"狼来了",而是牙坏了。可是,牙还是坏了。
我不到五岁就患上了龋齿。我清楚记得当时我正在吃晚饭,我将一片猪肚塞进嘴里,忽然左边大牙一个疼。我脊梁上猛地沁出冷汗。其实那并不非常疼,但我被预感吓坏了。我张着嘴,直到我蓦然瞧见妈妈更为惊恐的目光。我赶忙闭上嘴巴若无其事地又吃起饭来。可是妈妈的眼睛像老鹰一般锐利。张嘴!她叫,那声音都变了调。我没有张嘴,仍然顽固地上下颌一张一合,做着机械的牙床操。张嘴!她又叫了一声,把筷子猛地举了起来。可是还没等我张开嘴,她就绝望地摔起筷子来,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了。我早就告诉过你要好好刷牙,好好刷牙!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可上帝知道,我并没有不听她的话。我从来都是很听话的,我自己也怕牙齿坏。后来我被接踵而来的牙疼折磨得生不如死时,我才明白,这其实是母亲她的推脱。这样的痛苦,是谁也承担不了的。我也承担不了。
我至今还清晰记得我第一次躺在牙科手术椅上的情景。那医生的脸几乎全躲在大口罩后面了,只有两只滴溜溜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将要怎么做。我只能从那眼睛不安地揣度他的居心。我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金属器皿在铿铿碰响。
我瞧见一个形如钻头的东西旋转了起来,然后又停了,好像是要先让我瞧瞧它的厉害似的,然后,再伸到我的嘴里。
我大张着嘴。与其说是怕被那钻头触着,毋宁是为了讨好母亲。我从一开始就大张着嘴巴,好像要以此来向母亲谢罪。那钻头在我嘴里又旋转了起来,可是很奇怪,并不疼,只是发着夏天蝉鸣的声音,像搔痒,倒给我几分安逸。
终于有点疼了,却也并不那么疼,可以忍受。再疼了些时我就用指甲抠自己的手肉......我忍着,像水中炖煮的青蛙,抽着腿,能忍则忍,直到彻底把我疼晕。
这感觉是那么的让我刻骨铭心。我一生都摆脱不了这梦魇一般的感觉。五岁起,我的牙齿一颗颗轮番动手术,又是车,又是填,又是拔,什么榔头铁锹都用上了,可是我却唯一只有这个感觉。后来语文课上鲁迅先生的文章,读到"麻木"一词,我总想到了它。
只能杀神经了。十岁,医生对着我的恒牙说。
这样就不会疼了,父亲说,疼,是神经的作用。
父亲也是一名医生。他所以对我说那些原理,也许是想用科学知识释放我的恐惧。可是却更增加了我的不安。我从此明白了人的身体上原来像电网一样密布着那个叫做"神经"的东西。还有数不清的血管,里面有血在穿走。想想吧,我的血管内壁总是被血磨蹭着;一不小心碰到了哪里,哪里的神经就会被电击一样迸出火花来,那该是怎样可怕的景象!我的脑袋里总是充满了这些怪念头,说起话来也古里怪气的。上体育课,跑步,跑得满脸通红,我就说,这是血在往头上冲;有人患了感冒,我就说现在他身上白细胞正在跟细菌激战。弄得大家浑身不舒服起来,都讨厌起了我。我从小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老师也不喜欢我。
你总是讲怪话!老师说。
可是我疼!我辩。
就你娇气!老师说,你瞧人家......初一时班主任总是指着我们班的班长这样对我说。班长也是一个女孩,非常不娇气,非常懂事。有一次她放学回家丢到路边一个没井盖的下水道里去了,砸得头上隆起一个大疱,手骨头也折了。有关部门都在推诿责任,她却在班会上大讲起自己如何战胜疼痛来了,还把头一昂一昂的。她额头上的疱也随之一闪一闪的,看了都难受。完了,还要把手举过头顶行队礼,被绷带牵住了,她却还坚持。她怎么就不疼?我都替她觉得疼。
生命的疼痛如此尖锐,我无法回避。头疼、牙疼、肩疼、肌肉疼、跌打损伤疼,我的整个人生就是如此尖锐而赤裸裸。我还想到了死,那是怎样一种极端的疼?那是一生疼痛的总复习。可是疼痛是不是有极限?超过了这极限,感觉疼的生命就不存在了,所以死又是一种解脱。我曾经苦苦寻思怎样死,怎样死法法才不疼,跳河?上吊?割脉?我想到了吃安眠药,那样睡死过去一定就不会疼了。我还一度真的积攒起安眠药片来了。我钻进我父亲所工作的医院的药房,装作玩,跟那些药房叔叔阿姨打得热火。我故意指东扯西,打探安眠药装在那个褐色瓶里,然后趁他们不备偷走几粒。我不敢多偷,怕被他们发现了。
我从小就深谋远虑。我不能不深谋远虑。我也不敢放在家里怕被父母抄出来了,我把它们藏在我塑料铅笔盒夹层内,每天随书包带走。那一阵,每天我背着书包连同安眠药上学走出家门,都会生出一丝跟家永别的感觉。我禁不住把我熟悉的一切包括每双拖鞋都扫视一遍,那感觉既怅惘又轻松,还有那么一点悲壮。
可是有一次,我从电视上瞧见一个中年妇女服安眠药自杀了,她的脸居然淤得发黑。她服了安眠药怎么还会难受呀?我脱口就问出来。
你以为服了安眠药就不会难受了?父亲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人该怎么死才不难受呢?
哎呀这孩子怎么乱七八糟的!母亲马上打断过来,什么死不死的,小小年纪...... 2十三岁,我来了月经,痛经也随之而来了。有一次,我甚至疼得滚到课桌下面去。当时正在上生理课,生理老师慌忙把我送到了楼下的校医务室。校医说,没什么,痛经而已。可是我还是疼得在检查床上打滚。同学们全从教室里跑出来了,我听到了楼梯噔噔响,整座楼好像都要震塌下来。我感觉到了他们在医务室窗外看。我知道自己很丢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甚至还听到几个男生起哄声。我听见生理老师在外面冲他们喊:干什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嘛!哄,他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