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问自己。扪心自问,他们并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只是要回味过去。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就必须不忠实于现实,难道忠实于心灵有错吗?就该上公安局?
都是你!都是你!出什么馊主意!他埋怨妻子。
我馊主意?是哦,我那是馊主意?你有什么好主意?我是笨蛋,你不是笨蛋?她也动气了。
我是笨蛋!他也说。要不怎么会拿着钱买不了东西呢?他猛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团钱。他把钱一甩在地。我有钱,我挣了很多钱!我这钱挣了,做什么呀!他叫。
他拿拳头砸自己脑袋。她连忙阻止。他更加不听了,更要砸。恨不得把自己砸死。
她也撒了手,叫道:好,好,你砸!你砸死了,我也死!我们一起死!我们这样死了也白死!
我的鬼魂会去抓他们的!他说。
抓他们干什么?她说。他们有什么错?说白了,他们有什么错?
他们没有错。确实。他们不把不能卖的东西卖给你们,他们有什么错?倒是你们错了。你们企图用钱去买不能卖的瓢骨,你们买不了。你们有多少钱都买不了。有多少钱,都买不来你们喜欢的东西。你们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贫如洗。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晚。他坐在沙发上回忆着当年喝瓢骨汤的情景。那时候可以用钱买瓢骨。那时候还没有沙发,坐的是木板凳。她身体不好,又怀了孩子,需要营养。需要这骨头汤补。但她又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喝了。要让他喝。他不喝。他们推让着。推让往往最后变成了争吵。他说我能啃骨头你能啃吗?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他说,担心你牙齿松动了!人家说,孕妇的骨骼是最脆弱的。她就说,我不怕。他说,你不担心,我还担心我儿子呢!你以为是为你自己吃呀?是为我的儿子!她说,儿子又怎么样?我肚子难受,我吃不下!我恶心着呢!他就说,那就倒掉算啦!她愣住了。倒就倒,倒就倒!她就应,你把你的骨头仍了我就倒!他当然不舍得扔。我扔又怎么样!扔又怎么样!他叫,把骨头挥起来,摇着胳膊,可是半天那骨头也没有离开他的手。最后他用那骨头去敲她。她哭了,他也哭了。
他多想再来吃一次瓢骨,即使是再来吵一场。
他听见房间里面的哭声。他进去了,妻子在里面哭。怎么了?他问。
我梦见了儿子了!妻子说。
也就在那晚上,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家遭贼了。他半夜起来上卫生间,一开灯,撞见那贼正在撬他们家的另一间房门。他本能地吓了一跳,可马上冷静了。我家没什么可偷的,都一贫如洗了,他想。倒是这小偷的光临,让他觉得自己家还有一些价值。
那贼发现了他,也吓一跳。就要往回蹿,他却叫住了他。他把食指竖在嘴前,提醒他不要吵醒自己的妻子。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值钱的,就拿去好啦!他对贼说。
那贼愣了。忽然意识到会不会是什么阴谋,又要逃。他又说:我这么一个老头子,你捏死我就像捏一只蚂蚁,你怕什么呢?
贼觉得也对,停住了脚。他就返进卧室,拿出钥匙来,为贼开了他要撬的门,然后让他进去。那贼不敢进。他又开了灯,他还是不敢。他明白了,自己家里的物品太多了,这是老年人喜欢积攒的毛病。这也许让对方感觉有什么暗道机关了。其实有什么呀?全是垃圾!
他自己进去了,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钱。那是他们放在家里备用的。几百元。他把钱递给贼。贼不敢收,不信任地瞅着他。
你嫌少?他又转进去,抄出几张存折来,定期的,他同时拿了身份证,告诉了他暗码。那贼愣愣的,猛地望了望周围。也许是害怕圈套。可是他却仍以为对方在嫌钱少。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我就是这么穷了,就这么一点钱。可这好歹也是一点钱啊,也可以混着吃口饭......那贼没反应。他感到这是对他的轻慢。对方把他手上的存折当草纸了,把他当乞丐了。他急了:你到底要还是不要!他叫。
那贼猝然一跳,夺门逃走。他追了出去,贼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坐在家门口愣了好久。一直到天亮,她醒来了,瞧见他不在,找到门口,发现了他。
倒不如做贼好。他说。
什么?她没有听明白。
倒是做贼主动。他又说。要就来,不要就走,你还得求他了。他不愿意,照样一走了之。倒不如做贼。
她一惊。你怎么会有这念头?
其实她也伤心了一夜。她梦见自己被人抓去游街,戴着高帽,像文革时候一样。但其实文革时候,她是给别人戴高帽的。她和他,跟所有那时代的年轻人一样,都是红卫兵。
是真的。他又说。我觉得自己贱了。我们都是被人欺负。
她点头了。其实他们并没有怎么受欺负。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中国人一样,过着日子,竭力把日子过得好些。但似乎要说这样过着很冤,也未尝不可。他们忽然觉得不能忍受这个冤了。好像这冤屈一直沉淀在心底,一经搅荡,顿时沉渣泛起。
你看那个老王,他凭什么就比我们混得好?他说。他凭什么就当领导,来领导我?
对!她也说。我们学校那个小张,每次都捡了好班去,她花一分力,就有十分收获。还不就跟校长有关系?狐狸精似的......你那校长呀,也不是好东西!他说。我见他第一次,就看出来了。那眼睛白仁多,黑仁少,整一个色鬼!
你知道?她说。她奇怪丈夫以前并没有说他知道的。他们天天在一起,他从来没有这么说校长。难道原来的那个丈夫不是现在的丈夫?原来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了?原来我们生活,所谓的好生活居然是这样的。以前怎么就忍受过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说。她愿意丈夫原来真的是全知道的。男人应该比女人深刻,比女人冷峻。或者说,他们中间至少应该有一个没有被蒙骗,他们过得还不算可笑,不算太冤。
你看楼上那个暴发户,他又说了,整天小车在我们窗户前开,又不开走,马达轰轰直响,震得人心脏都要停了。暗示他,他还装不懂。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以为我们就不敢直说?他叫。他以为我们就这么软弱?我拿厉害来给他看一看!我这就去他家,跟他闹一闹。我这就去!
她吓了一跳,又赶忙制止。不是因为不愿意得罪人,而是因为,这世界太险恶,陌生而险恶。难说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
要卑鄙,要下流,要打小报告,要耍流氓,我也会!他叫。
你不要这么说吧!她说。
我要!他坚持。像夏天的蝉,越捏越叫得凶了。
她感觉发虚。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好像没有在这世上活到这岁数似的。她好像很能干。她在单位是一个教学骨干。她教的学生有很多考上了重点中学。她有教学法宝,特别是指导学生作文。作文一拿高分,语文成绩没有上不去的。现在想想,她的法宝是什么?杜撰。杜撰生活事实,更明确些说,是从范文中搬过来的生活事实;再个呢,抓立意。竭力拔高立意,跟当前的形势挂勾起来,跟上头的号召呼应上,这样意义就深远了。管他学生是理解了还是不理解,管他是不是编的,甚至管他在逻辑上能否让人信服:反正我写出了如此重大的意义了,难道不对吗?难道谁敢说这意义不正确吗?不敢说,就只能给我高分。只要成绩上得去,考上了重点中学。先上再说。品格被败坏了吗?将来补吧。
然而补了吗?没有。一旦堕落,就走入了不归路,永远实用下去了。久入鱼肆而不闻其臭。长期以来,总是想实用,总是要赢,讲发展,讲索取,讲消费......我们没有信仰,太世俗,只要当世俗的强者,适应者,我们心中没有很特立的东西。我们不顾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得过且过,能快活且快活。会遭到惩罚也罢,轮到我的时候再说呢!到处是营营狗苟的生存哲学。不相信有只天眼在看着自己。没有敬畏。
她曾经心虚过吗?有一次,她就对学生说,不要跟着初考指挥棒走!结果呢,学生们哄堂大笑,回家跟家长一说,家长也紧张了,到学校反映,学校同事也说她是怎么搞的,疯了?最后,她也屈服了,赶紧说那是她的口误。也许她还真应该错,错下去。那样她现在就不会心虚了。
他们又要去买瓢骨
我不相信,就没有市场卖的!这偌大的中国,就没有让我花钱的地方!他说。
他们想,超市不卖,不等于传统农贸市场不卖。超市是总体管理,不好通融,农贸市场是散户经营,那些小商小贩不可能不贪小便宜。难道给他们钱还不要?
他们去了一家农贸市场。
他们看见了瓢骨,两块。我们要瓢骨。他们说。也许是害怕立刻被拒绝,他们说得很含糊,不敢说买字。
听他们说出瓢骨这名称,对方笑了。他的脸圆圆的,笑容可掬。看来他是听得懂瓢骨这词的。看那年龄,就知道是从那年代过来的。
你们还记得这名呀?果然他说。现在早废了。
他们知道。那现在叫什么?他问。
现在叫筒骨。他说。
筒骨?
对。
可它不是筒骨呀?
无所谓啦,对方说。反正有名字也用不上。
真是怪事!他说。这世界上怪事越来越多了!
对方又笑了,瞄着他们。哦,我明白了,你们还对这瓢骨情有独钟呀。
这师傅可真善解人意!他们想。终于找到一个理解人的人了。想当初,这瓢骨还用病员证供应呢!她说。
是啊,是啊,对方说,那种时代一去不复返啦!生活好起来啦!
好是好......她说,可是也不见得,比如这瓢骨,怎么就没人要?
对方听出来了。你们要,就拿去吧。
要卖多少钱?她问,战战兢兢地。与其是在问多少钱,勿宁是在强调你要卖。不是问价格,而是在恳求对方给个价。
不卖!可是对方仍然说。你要,就拿去吧。
对方说得很慷慨,还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挥手,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在打发他们。
不行,他说,我们要买!
不行!对方说。
我们有钱。
对方又笑了。你们有钱?买这算什么有钱呀?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对方说,这又值多少钱?你们有钱,有的是消费的地方。
不,我们就要消费这瓢骨。
对方愣了。好吧,你们一定要算,就随便给一点吧。
终于肯收钱了。多少钱?他问,几乎贪婪地。
对方为难了,搔着脑壳。要不然,就给一元吧!
一元?一块骨头一元?
哪里呀,对方叫,你以为它是什么呀?全部,一元。
全部?这,也太便宜了吧?还不等于没有?
本来就没有价嘛!对方说。你们看,它还有什么可吃的?
有!他们说,齐声地。
对方一怔,明白了对方是怎么回事了。那是你们觉得的,我不能乱卖的,要不还不成了非法商人了?他说道。
这肉贩看来不是非法商人,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但是他们倒很希望他是。你就当一回非法商人吧!她想,居然说出来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说了,也许是过于迫切,利令智昏了。
肉贩沉下了脸。您这是怎么说话的?什么意思?他敌意地瞄着他们。他认为这对顾客是在捣蛋了。自己却还跟他们讲七讲八。肉贩不说了,自顾切肉。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我们只是想要这瓢骨。
要就拿走呗!肉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