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生在青铜山上坐了一夜,天微微亮,架起人皇破空而去。
在京师永平府外落下,进城打听了苏府位置,疾疾赶去。
街上人潮汹涌,待转过几条街,走入一条清静胡同,苏长生猛的停下身子,看向路边一座府邸,牌匾上金光灿灿写着“董府”两字。
门前一个满头银发,脸上尽是皱褶的老者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晒太阳,一边对身前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训话。
“福贵儿,老汉把你从十七弟那领出来认作螟蛉,也不求你能大富大贵,加官进爵,做得什么扬名立万,光耀门楣的大事。只要你能多生几双儿女,等老汉跟你娘闭眼时,有几个拖柳捧罐扶灵哭丧的儿孙,老汉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年轻人恭敬道:“是,爹。”
那老者点点头,道:“这门房你先做上个一年半载,长长眼力,要是能巴结上几个达官贵人自然更好,没有也不要紧,老汉卖了这张老脸,总能给你求个掌柜做做,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了。”
皱皱眉,道:“苏辅国来过几次,你也拜见了,虽说当年苏家大老爷在我这里住过,你若非碰上杀身灭门之祸,切不可去麻烦人家。记住没?”
那年轻人忙不迭点头,口中道:“都记下了。”
苏长生已是红了眼圈,忍不住喊道:“李伯!”
那老者一呆,往苏长生望去,便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读书人红着眼圈看自己,越看越熟悉,终于一把从椅子上跳下来,口中颤颤巍巍叫道:“你是长……长哥儿?”眼里已不自觉落下许多浑浊老泪。
苏长生忙去搀扶,点点头,含泪道:“我是,我是,李叔!李婶可还好?”
那老者不迭道:“好,好着呢,可有许多年没见了,她也很想你呢。”用力捏着苏长生手臂,一时老泪纵横,道:“还跟小时候一样俊俏!”
正说着,远处走来两个四十多岁,管家打扮中年人,当先一人盯着苏长生看了两眼,突然叫道:“俺的娘咧,长哥儿?真是长哥儿!”见苏长生望过来,忙道:“我啊,罗四啊!”又拽拽身后一人,一脸喜色道:“冯六!忘了?那年你还打过我们俩哩!”
苏长生这才认出两人来,忙抱拳道:“罗四哥,冯六哥,好久不见了。”
两人都赶忙摆手,连连道“不敢当!”
那罗四推了一把冯六,嚷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禀告老爷!”
那冯六拱拱手,刚要进府,便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笑道:“不必了,已来了!”
门里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男子,身穿锦袍,面白无须,满脸笑容,身后跟着那李福贵,想是他去禀报了,倒是个机灵人。
几人连忙见礼,董元书也不理,一把抱住苏长生,眼里含着泪,笑道:“长生,怎么还是这般祸国殃民,好显得我老吗?”
苏长生心中一暖,拍拍董元书,说不出话来。
两人分开,董元书仔细打量苏长生,良久笑道:“你侄女今年十三岁了,嫁给你算了!”
苏长生看着董元书,又似回到小时候,两人打架,争胜,玩闹,就似从未分开过一样,苏长生还是那个苏长生,董元书也还是那个董元书……
苏长生眼里含着泪,笑道:“也好!”
两人都不禁畅怀大笑,眼里落下泪来。
两人进了府,董元书笑道:“那年你掉下悬崖,我们顺着清河找了好多天,也没见你人,倒是见了那恶道人尸体,贞儿气的夺剑就对着那道人尸首一阵砍劈。”皱皱眉,“那场面可真够恶心的,后来贞儿又偷偷哭了不少回,嫂子跟大哥也掉了不少泪,大家可都伤透了心。没过一年,道王爷,哦,就是清河王来了,说你没死,还做了神仙,啧啧,你倒好运气,不仅哄骗我们许多眼泪,说不定还能学着王八,混个长生不老!”挑挑大拇指道:“苏叔跟苏婶可真有先见之明!”
董元书又道:“大哥倒是老实了,在家里一呆十几年,生了几个儿女,只是年前又不知抽什么风,在吉祥街建了一座玉清庙,十天半月才回来住上几日,爹爹老了,不想为此生气,也就随他。”有些悲哀的叹口气,道:“大哥这一辈子向道之心虔诚,惜于苍天弄人,倒可惜了满腹才华!”
苏长生想起董元清,心里也不由叹息。
两人进了一处庭院,便见一位女子满脸慈爱的逗弄着怀里女婴,那女婴两三岁大小,白白净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来回摆动,嘴里不住咯咯娇笑。
远处有两名女子各拉着一名孩童戏耍,离得甚远,像是春盈跟那个常跟在玉儿姐身后的小丫鬟。
董元书笑道:“嫂子,你看我把谁领来了?”
苏长生一动不动,呆呆看着那女子脸庞,心里千百滋味一起涌上心头,甜蜜,酸涩,苦楚,悲凉,不一而足。虽然还是那般雍容,华贵,美丽,岁月终究留下了印痕,不由痛惜:玉儿姐也老了。
萧玉儿抬头惊喜道:“长哥儿?”声音还是那般温润、柔和、动听。
苏长生张张嘴,泪水止不住流下,半晌才叫了一声“玉儿姐!”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两人出了院子,走不多久又转进另一间庭院,庭院里种着不少花木,几株梅花下,坐着一个白衣女子,董元书笑道:“这便是你嫂子了。”
那女子闻得董元书声音,站起身来,苏长生不觉眼前一亮,眼前女子气质出尘,冰肌玉骨,长得极美,转头看看董元书,见他笑眯眯的一脸得意。
这女子走到跟前,福道:“如一见过三叔。”脸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苏长生。
苏长生闻得“如一”两字,有些熟悉,想了半晌,猛然恍悟——当年那个大名鼎鼎的柳如一,自己为她还落了不少取笑,不想果真做了董元书妻子,看她神情,显然知道当年的事了。
见董元书一脸得意洋洋,舍我其谁的欠揍样子,瞟了他一眼,回礼笑道:“见过嫂子,刚才在路上元书就不住说嫂子最是贤惠不过,果然不假。”
董元书满脸红光,点点头,一幅“你小子识相”的表情。
柳如一笑道:“他面皮向来厚,当不得真!”
苏长生接道:“还说今夜要包下花香鸟鸣轩好好尽兴,说嫂子通情达理,绝不会怪罪,不是骗我吧?”
柳如一淡淡笑道:“是吗?他今早感了风寒,怕是自己也忘了,可不能去喝酒了,是吧,元书?”
董元书铁青着脸,瞪了苏长生一眼,又低声下气恬脸笑道:“是是,今日一见长生,竟把风寒忘在了脑后,实在不应该,不应该,长生,今个儿就不去了,有空再去,有空再去!”伸出手去拉柳如一。
便见柳如一两根手指捻在董元书一只胳膊上,脸上挂着笑,眼角一皱,董元书便不停抽凉气,柳如一摸摸董元书额头,笑道:“看看,果然很严重呢!”眼角又是一皱。
这却是苏长生路上听董元书不住夸赞妻子,说他们如何恩爱,自己如何忠贞不移,连春盈都送了大哥做填房,陪嫁丫头更是一个没有,再想想他从小就会喝花酒的性子,便知道这嫂子该是一位“柳河东”才对,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苏长生偷笑间,庭院外又是一阵匆匆脚步声,一个声音高声道:“是长生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