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琴声回荡在这幢空荡荡的塔内,缥缈如雾气,她知道这是归墟之境的华胥引,每一弦,每一柱,都将人引入一个不可捉摸的幻境之中,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初期四周漆黑一片,唯一清晰如烙的,是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她惊觉已经身为冥灵的她,在这个本属于虚幻之境的蜃景中,竟然反而拥有了实体,不禁低头苦笑。
眼前豁然一亮,耀眼的白光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向前踏出几步,竟然脱出了那般黑暗,迈入了一方银装素裹的世界,一眼看到周围高山绝壁,白雪皑皑,周围熟悉的布景使得她一眼便认出来,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十三年的中军一役!那个青洛丧生的战场!那个改变她一生的魔域!
这一发现实在骇人,她几乎神魂俱裂,这代表什么?之后十三年里发生的所有一切,刀光剑影,恩怨情仇,都不过是水月镜花,幻梦一场吗?她止不住地摸摸自己的手肘,触及那个冰玉之镯还完好无损地留在自己臂上,顿时浑身打了个冷战,只觉冰冷的金属感正紧贴着肌肤,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这一刻的她仿佛是狂疾发作,忙不迭地将镯子摞了下来,恶狠狠地甩在了雪地里,更是像避怪物一样连连后退了好一段路,忽然拔腿而逃。
“公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回头一看,更像是见了鬼一样,脸色刷地惨白,是苏南,那个在中军一役之后毅然横剑自刎,以此求得端木凌谅解的雪国七伤之首,此际正一脸沉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笑意盈盈道:“现在战事紧张,还请不要到处乱跑,随属下一道回去吧!”
他年纪稍长,自是成熟稳重得多,不必比七伤中其他人的顽劣性子,苏南一直像个大哥哥一般,行军途中对她予以了无微不至地关照。
当时她才十六岁,被苏南拉着往回走的时候,她忽然喉咙一阵哽咽:她多想告诉眼前这个人,快逃!快逃!不止是他,还有青洛,端木凌等人,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要不然不久之后,就是所有人命运改变的转折点,包括她自己!
也不知道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灰色帐篷,雪军驻扎在这片雪山脚下,而他们这些人的背后,就是需要保护的杜宇城,一旦失守,雪国将永无宁日。她依稀记得,这便是金曌与雪国之间最后一场决战前夕了,也是青洛被俘死于敌国军营的前夕,她蓦然停下脚步,死活也不肯再往前挪动一步,抬头问道:“苏南,太子哥哥呢?”
苏南指了指前面,刚要说话,她却已经飞奔而去,掀帘而入时脸上都是热泪。“青洛!青洛!”走几步唤几声,心脏处是剜开一般的剧痛,可是却无一个人影,守卫告诉她,一刻前金曌来袭,太子已然挂帅出征。
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宛如遭受一记重锤,她整个人颓然坐倒在案后,消尽了血色的脸容宛如优昙一般,纤细的手指颤抖地拂过桌案上青洛刚刚翻开的一夜书籍,不禁恸哭不已,任她重回过去,青洛还是应了他的太子劫。
果不其然,不出半盏茶功夫,太子被俘的消息便如飓风般传来,雪军中犹如遭受了一场风暴燎原,转眼间便是一片惨痛衰败,无论行至何处,都是一片寥落的伤感,所有人的面上,都笼着一层沉重的绝望悲哀之色,偶尔听到有人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这次雪国大概是真的要完了,就连太子都被俘了,祭司大人端木凌孤军奋战,只恐也是无力回天。
羽湘纪陡然想到一事,顿时犹如再获生机,连忙起身冲了出去,一路上她的脑海里都在回旋着一个声音:既然宁歌尘说他当年没有对青洛痛下杀手,那么青洛现在必然是无事的,只是被俘虏了而已,她现在要做的只需在决战来临之前将他救出即可!尽管又有一个更加狂暴的声音在心底反复叫嚣:去吧去吧,可是无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青洛他必死无疑!
那个声音仿佛是一个魔鬼,歇了一会儿又道:羽湘纪,你若在此改变了青洛的命运,那么接下来,你们这一行人,都将落得一个更加悲惨的下场!不信的话,就尽管来试试吧!
然而,她决不能就这样坐等青洛的死讯再度传来,命运既然让她重来一次,那便无论如何都得做些什么去弥补,哪怕篡改命运之后,等待自己的是万劫不复。
***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宁歌尘,只不过此时的她,已然是他的阶下囚,之前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满以为闯入金曌军中便能将青洛救起,不曾想看守重中之重的囚犯的地方早已布下了重兵防守,更兼暗处撒下了天罗地网,就像一个绝妙的诱饵,在等着他们这些雪国的残兵败甲上门送死了,羽湘纪在三军中恶战了一番,最终体力不济,为龚培老贼所生擒,这时龚培需要多方仰仗宁歌尘,于是不由分说,将她作为俘虏送入了宁歌尘的营帐。
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她的控制,她的四肢被精细的锁链拴着,一路被人推推搡搡,帷帐撩开之际,一眼看到宁歌尘正坐在案后喝酒,之前与青洛一战,面对那位雪太子手中轩辕剑狂暴如同雪崩的压力,他同样不可避免地受了不小的伤,此时正在休养当中,喝酒则是为了缓解身体上的疼痛。
羽湘纪看到他的第一眼,竟有一种激动得难以言喻的感觉。当时候他还真的只是一个少年而已,初出茅庐,什么都是靠自己,步步为营,却也步步惊心,他尚且没有身经百战,更不是后来那个权势熏天的金曌太子,彼时的他没有任何任性的权力,更想不到“出身卑微”的自己,今后将成为一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霸主,为帝期间,更将遭到无数至亲至信之人的背叛反噬。
十三年前,此刻中军帐里的他,眉目尚且清明得如同清风明月,根本不似后来那般,无论对谁都抱着三分猜忌戾气,那时候的他啊,还什么都是淡淡的感觉,只是看着人的时候,终究免不了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
“禀大人,龚大人有令,让小的将此人送来服侍大人。”
“难得龚大人有心。”他搁下酒杯,眼风轻轻一扫,落到那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女子身上,眼底已经染上了几分好笑的醉意,“真的只是来伺候我,还是派来监视的?”语气一顿,神色带了十足冷意:“带下去!本大人就算缺女人,也轮不到他姓龚的送!”
属下一众人正欲将她拖走,羽湘纪忽然拼了命挣了开来,喊了一声:“宁歌尘!”
宁歌尘一愣,这个世上敢于直呼他名讳的人,还真是少之又少,他忽然又招了招手,示意将那个女人重新送回来,问道:“你认识我?”
羽湘纪心中酸楚不已,心道岂止认识,难道要她现在就告诉他,八年以后,他们俩是一对辉耀史册的夫妻,外人道是伉俪情深,实际情形却千差万别,尽管两人之间有过孩子,更多的却是无法弥补的沟壑,甚至,他做了皇帝,她将是他的妃子吗?
“我知道了,你就是鬼渊盟的圣姑吧?姓魏?”
她原来正在思量怎么跟宁歌尘说清楚这一切,又怎么力挽狂澜,求得青洛的开释,不料宁歌尘这淡淡一句,却宛如一记晴天霹雳,羽湘纪浑身一颤,陡然清清楚楚地明白过来!
“你说什么?”这一刻她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舌尖几乎打颤。
“魏烟雨,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你的幕后身份。”数九寒冬,也没有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那么冷。
她蓦然大笑,那笑声迅速低落了下去,她想她总算明白,由了她的任性胡来,终于落到了什么样的结果,只是想不到的是,这才是炼狱的开始。
她就此留在了宁歌尘身边,手脚上依旧带着精致的锁链,只是那链子越换越轻,最后几乎成了一件精美的装饰品,与此同时,金曌跟雪国的决战打响,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在金曌军中,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关那位“明熙王妃”的传闻,她战前求盟,她力战三军,她坠崖未死……光是想象,她也能知道她是怎么倾了那些男人的城,只是明熙王妃明明是她啊,为何她在这里,这世上却又还有另一个羽湘纪呢?
两个月后,她随他回到王都,直到这一天,宁歌尘受了重伤,血染满身地回来,她心急如簧,在门口扶住了他,放于榻上躺下,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看过之后,却仍是昏迷不醒。
一整个晚上,她都听到他用一种绝望的语气在睡梦里呓语,嘴里却是喃喃喊着那个叫羽湘纪的人,她坐在一旁服侍他,竟然听得泪流。她曾经又哪来这样的机会,洞悉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呢?只是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已经没有她这个人。
“歌尘,歌尘,我就是她啊。”她一遍遍告诉他,明知道他听不进去。
他痛极了,细细地抽着气,半梦半醒,睁眼看到她的模样,恍惚间跟记忆里的女子影像重合了,他忽然大力一拉,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贴在胸前,压抑而又执着地说:“我爱你。”
“我也是。”唯有在这样生死不知的幻境中,她才敢于告诉他。
她现在不是什么雪国公主,不是什么明熙王妃,不是那个祸乱世间的妖妃,她只是一个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春心萌动的小女子,她只是个爱他爱到心如死灰之人,她甚至都不知道时至今日,再说这样的话会不会遭到天谴,可是这么多年来,她是多么想告诉他这一点,多么想像一个最平常的女子,只是跟他相依相偎,就这样平凡地过一辈子。
“我爱他,是因为他爱我太深,可我爱你,却只是因为我爱你罢了。”
他浑身一颤,剧痛上袭,竟是不争气地昏了过去。
***
归墟祭塔的第十七层,见到金靖夕的那一刻,宁歌尘面无表情道:“将她成功困于华胥幻境之内,接下来,也该实行我们的计划了。”
(敬请期待,终结章·归墟长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