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祭塔的第十七层,浑身浴血的她终于得见金靖夕,那血如今却已是冥灵的血,她能够感觉到那种疼痛,可是别人却不一定看得见,因为冥灵消耗的皆是自己的生命,最多到了一定程度,衰竭过度,终至魂飞魄散罢了。
当时金靖夕正坐在一侧独自对弈,廊外的风声缭绕,带来一种清冷的孤寂感,困住他的依旧是那个生死棋局,对他而言似乎真的无解。
抬眼之际,他蓦然看到她的身影,最初的那一刻,是震惊到无可言喻的,握着棋子的手,默默地攥紧到指骨发白。
中间隔着时间的河,再相见恍如隔世,实际上也是真的隔着一个凡世那么远,彼此相顾无言。
“湘儿,如何又瘦了?”他们是夫妻,却更是彼此倾听的知己,当年在断肠崖底的雪谷内,有六年时间,她便像如今这般,听他清清静静地说话。
她不由苦笑一声,却是带了淡淡的欢喜:“夫君啊,你不在的这五年,于我而言却是过了十五年不止,当初为救我儿云折,我不惜以命相搏,做下许多悖天逆命之事,或老或丑,也是应该的。”
如今两人已是冥灵之身,他走近,轻轻握住她的手,手中却是空无一物,感觉不到半点应有的温暖,看着她时不禁略带了丝惆怅道:“这地方你本不该来的,不过既然来了,那就陪我下一局吧。”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你我的对手均不是彼此,而是这生死棋局中的满堂神佛,一旦对弈,若是赢不了的话,那就只好终生困在此地,此后再也出不去了,你还敢来吗?”
她叹一口气,轻道:“一个人对弈,终究是太苦了吧?湘儿此行前来,就是陪你的,当是聊解寂寞。”
“既然如此,”对于她委身宁歌尘甚至诞下一子之事,他不置一言,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理解一切,以至于到了如今这种地步,竟然没有说出任何求全责备之语,只是神色淡淡道:“生死棋局内,皆是幻术陷阱,却能像真人一般流血流泪,宛如误入华胥之境,此行路途迢远,还望湘儿你多加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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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马靴踏碎了一地山河,金曌的王者亲自领兵杀入这方血域时,看到的却只是一尊僵硬的石像,一路行来,除了在护城河遇到归墟之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特别厉害的抵抗,而归墟之兵也不足为惧,端木凌的海底阴兵早已等候多时,护城河外已是呐喊厮杀声响成一片,领兵的还是为祸世间的雪国七伤,七骑士齐坐在高头大马上,看到他们主子的那一刻,无不欢呼流泪。
端木凌踮脚立于危垣,一袭青衫猎猎,却是淡淡一句:“小子们,多日不见,可还认得我?”
为首的花易冷撇嘴道:“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端木凌哈哈一笑,一个潇洒流畅地震剑在手,眼眸微凛道:“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这一天,有胆的跟老子去大干一场!”
“是!”空气中铿锵一声锐响,七伤听到诏令,几在同时齐刷刷地亮剑,就这样斜斜地直指夜空,这一刻雪骑士爆发爆发出来的悍然杀气,一点都不输于端木凌当年领兵作战之时,一想到等会儿就要端掉倾天的老窝,众人激动得差点连剑都握不稳了。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奏响这个世间的终曲。
神祭塔内,宁歌尘就这样僵立着,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他苦苦纠缠了将近半生的女子,伸出去的手指眼看就要触摸到她的脸颊之时,不知为何却又硬生生滞在半空,从他的指尖,有一缕缕暗红的鲜血缓缓渗出,滴滴溅落在地,仿佛昭示着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此刻心底的寂寥。
攻破焚山之国的城门后,匆匆赶过来的金择金轩等人,远远地站在塔外的走廊上,唯独素来与彻帝亲近的顾天成,胆敢时不时往里瞥上一两眼,其他人却是神色凛然,谁也不敢轻易踏进神祭塔一步,偶尔对望一眼,虽是无言,却已经从对方眼里读懂了彼此的意思:跟着彻帝征南战北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露出此刻这般的神色,看上去难得一见的温柔,却又仿佛陷入一种地狱般的黑暗沉寂,虽无任何一丝愤怒的意思,然而就是可怕得紧,周遭的气氛几近窒息。
这个时候,谁要是招惹了他,那一定跟撞到死神的刀刃上差不多。
偏偏,阿飞其人,就是勇敢地留在那座神祭塔内,众兄弟不禁为他暗自捏了把冷汗。之前阿飞跟湘妃联手禁制彻帝之事,已经在金曌的统治上层不胫而走,好在阿飞到底留了一手,临走之际交代了顾天成解咒的法子,说是等主子稍稍恢复之后,再行替他解咒,宁歌尘于是在熟悉羽湘纪门路的青洛的帮助下,终于得以解开那个禁锢之咒,对此彻帝心里究竟有几分恼意,众人心里大概也能猜个几分。
“阿飞,她临走前还说过什么话吗?”久久地,彻帝倾听着外界嘈杂的雨声,伴随着刀剑纵横之声,整个世界显得乱糟糟一片,他的心里却出奇宁静下来。
阿飞道:“她说,在此等你。”顿了顿,“她还说,这么多年下来,实际上她心里早已不怪你了,此行凶险无常,还请你好生保重自己。”
宁歌尘听到这里,忽然笑了开来,凡是见过他这个笑容的,一定都会震慑于那个笑容里的不染尘埃,竟似消散了所有与生俱来的邪气,干净得令人心疼。
“这样啊。”他不禁垂下眼来,低低慨叹。
抬眼望着天际那一缕墨色,之前所有的脆弱神色都已消失不见,宁歌尘又恢复了那个睥睨江山的王者风范,铮然下令:“传朕诏令,联合赵南王、中楚王,你等兵分几路,分别拿下鬼渊盟驻扎在城内的十九个分舵,对于所有鬼盟之人,一个都不可放过,焚山之国所有信奉鬼渊盟的愚民,有用的便留着,那些无用之人,若是还敢负隅顽抗的话,那就用不着讲什么情面,统统斩尽杀绝!”
阿飞领诺之后,忽又道:“陛下,莫非是想独自一人入塔?”
其实他心里已经大概明白,号称铁箍之城的焚山国门,在金曌大军的铁蹄践踏下,竟然大大出人意料之外,在第二日将近黄昏之际,便已损兵折将,残破得厉害,此间种种都让人不得不怀疑,鬼渊盟是否暗含阴谋在故意放水,而这背后,又是不是还潜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倾天本人,自打攻城战打响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想必是逃到了神祭塔的哪一层楼内,阿飞只要一想到在那里将要面对一场巅峰对决,现如今他主子的那些好帮手又是分身乏术,端木凌要着力对付归墟之兵,金靖夕又被生死棋局困住,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少不了宁歌尘的加盟,只是凭他眼下这种透支过度的状态,若要进入祭塔斩妖除魔,又岂能让人放得下心来?
他猜得很准,宁歌尘看他一眼道:“朕本是不死之身,当和冥灵一般自由出入神祭塔,不过此番前往,去的时间可能要长一些。你等留在城中待命,不过要万事小心了,鬼渊盟应该还有不少精锐未能搬上台面,一旦发动突然袭击,切不可乱了自己阵脚。”
“可是……”阿飞还待多言,彻帝已然挥了挥手,自顾自解开二重结界,踏入了那方归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