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板是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者,穿着蓝布粗袍,留着长须,只瞧气度便不同于一般街头小贩。
陆生开始同他攀谈起来,他是个有为的年轻人,又懂得书画之道,很快便哄得那老板差点连家底都向他合盘托出。
“走不走?”行露不耐烦,她已经忍到极致了。
“女娃子不可。”那老头突然插过来这么一句,“女子该当以夫为天,伺候夫婿乃是为人妻本分,怎可这般说话?”
行露懒得理他,只拿眼看陆生。但她忘了陆生是看不见的。行露就叹了口气,她发现最近自己老是做蠢事。看来是得找个时候好好闭关修整了。
思忖间,行露感觉陆生拍了拍她的手心,那意思是请她稍安勿躁,当然,更多是带了请求的意思。现在,她才是他的天。这个想法叫行露心情大好,“还要多久?”
陆生答:“一刻钟。”
原来与那老头拉扯这么久,他为的就是借那些水墨纸画一用。
许是察觉到行露的不快,陆生解释道:“这是岭东难得一见的石砚,画纸也是上乘。如今是有市无价。我画完这一幅就走。”最后那一句说得愈发温柔,仿似诱哄。
行露不屑,她更不屑去看他画了什么,无非是些文人酸腐的水墨江河。
那老者却是颇为高兴,因有人识得了他收藏珍品,仅管那人只要了空白纸张。
行露抱臂而立,形容肃穆,酷酷的样子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这竟也为那老头招揽了不少生意。老头虽言语间自命清高,但出来卖画,又岂有嫌银子多的。连夸行露是块活招牌,提出要请她来卖画。没她斜眼一瞪,这才讪讪作了罢。
一刻钟后,行露耐心消失殆尽。陆生自位上站起,他,画好了。
那老儿觉得是行露替他带来了生意,他便知恩图报,将那笔墨纸砚送与了陆生。陆生一笑,却是摸出了玉佩一块。那玉佩似只碧蟾,通体莹润,色泽光亮,一看便非凡品。那老者是个识货的,连连退却,断不愿收下。
“老人家不必推辞。”他看了眼手中卷成长轴的画作,“此画纸与墨是极佳的贮藏良品,历经百年不坏。这里头画的是在下心爱之……老人家已帮了在下大忙,理当收此一谢。”
那老头是看了他全程作画的,自然知晓里头画的是什么。闻言,他笑得神秘,左右一思,也就收下了。临行前,他要附送一些纸与墨。却被陆生拒绝了,他的话是这般说的:“在下心中所系只一画便能做了数,何必多出些不必要的,也免了那尘埃所碍。”
那老头就捻了胡须,一双小眼向行露看过来,眼中是深长意味。但他只瞥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怕行露瞪他。
陆生将那一卷画抱于胸口,于熙攘人群间穿梭时,神情更是严峻,仿佛那是多么了不得的宝贝。他手中此刻早不见了那碍人眼的粉色风车,陆生本是要将风车塞给行露的,奈何行露不收。
行露自然不会闲到挨过去问他画的是什么。她只摆了酷酷木木一张脸,一个劲儿将他往人多地方带。
此时,不觉间以到了后半夜。在帝都,夜夜半至,天空中便会燃起绚烂烟火。这是有钱人家包揽的玩意儿,有钱人炫耀自己的富贵,百姓们则顺带饱了眼福。但再美的物事,看多了也会厌倦。且越美的东西越不耐看。
这是帝都百姓的心声,却不是行露的。她夜夜躲在无名楼内笙歌,很少能将那一场********真真切切看完。她倒是考虑到了陆生的感受,“你若不喜,便先回吧。”她自是不会送他便对了。
彼时,二人选了一家客人不多不少的酒楼,于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了。陆生的脸本朝向窗外,闻言,他转头看她。他虽然看不见,但每每与人说话,他还是会将脸转向他们。这是一种尊重,亦是他的一种坚持吧。
陆生朝她温和笑笑,“我可以陪你听声音。”
烟火的声音是极单调与无聊的。行露心中突地有了这么个想法。再去看他时,他依旧维持着脸朝向她的姿势,手中执了一杯茶,在把玩。今夜,他着了一件锦袍,印象中,他只穿素淡清雅衣衫,难得着了艳丽衣衫,倒也合适。她自然不会闲到去替他准备衣物,不过是帮他要回了当日他在无名楼内随身携带的行李。只是,她没想到竟会有那么多……
她有些走神,还是他将她唤了过来,他问她要吃点什么。
“梅干菜扣肉。”
“……有人用这样的宵夜?”他侧头问随身在旁的店小二。
小二讨好道:“二位客官,小店有梅干菜扣肉粥,梅干菜扣肉饼,梅干菜扣肉……”
“梅干菜扣肉。”行露有些不耐地重复。
“没有吧?”他接话道。
奈何小二却喜道:“天大地大客官最大,就是变咱家也会为您变出一碗梅干菜扣肉来。”
小二许是看出二人中那年轻姑娘才是做主的,便领了菜色,蹬蹬蹬飞快下楼了。
陆生忍了忍,还是开口道:“大晚上不宜吃得太油腻,菜上了尝尝喂便好。”
行露正往外看天际焰火,闻言,头也不回道:“我从不浪费食粮。”
后头好一会儿沉默,而后,他的声音又起:“既然这样,那你少吃一些,余下的我来吃。”
行露奇怪看他一眼,“你要跟我抢吃的?”说这话时候,她回过头来,凝着眉,声音里透着不快,“我不会让给你的。”
这回他笑了,“左右是碗梅干菜扣肉,你若想吃,天天找人做了便是。只这大晚上的,实在不宜多吃。”
“只是一碗梅干菜扣肉吗?你吃过很多很多次了吧,我小时候都没得吃呢。”行露声音低低的,似呢喃,又有些恍惚。
陆生便怔在了那里,不为她的话,却是为了她话中透出的一抹忧愁。
“你……”他的话被一阵上楼的脚步声打断。不是送菜色的小二,是新来的客人。听声音该是一男一女。
被打断也不是坏事,陆生开始重新组织语言,然而,当他说出了一个“你”字时,又被人打断了。
“师姐?!”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的那位不速之客——行露的王姓师弟。他并非孤身前来,他身边还跟了个俏丽少女。只是,那少女打扮举止都略显轻浮,看着不像个良家女子。
“哟,我当是谁呐,原来是姐姐呀!”那少女话一出口便坐实了旁人的猜测,那声音,那腔调,分明是个十足十的烟花女子。
那少女亦出身无名楼,名唤青凤,与行露自然是相识的。但青凤因了那王姓师弟而与行露生了间隙,加之青凤自诩貌美,自是看不起行露的平平姿色。是以,此刻青凤一见行露,真真是应了那句——仇人相见分外眼睁。
二楼只三三两两坐了几桌客人,青凤却偏要同行露挤去一桌。她身边男人亦是一副听之任之姿态,一双眼却是片刻不离行露。
纵使蒙着眼看不见,陆生依然感受到了行露的不悦。她的不悦并未明显表现在脸上,而是周身的气场随之变换了。
那青凤在行露与陆生对面坐了,一双桃花眼不分说便抛了个媚眼过去。无奈对面的男人眼上蒙了白布,看不见。
桃花眼内立时掺了怨毒,“我当姐姐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呐,原来是觅得新欢了。哎,可惜了我的王郎一片痴情。”此话一出,只有她身边的王郎变了脸色,男人低声对她耳语几句,青凤的脸色也变了。
那王郎望着行露,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后,却只抱拳道了句:“师姐,别来无恙。”
行露淡淡“嗯”了一声,算作答复。对于不喜欢的人,她向来是不愿花心力去应付的。
青凤替那王郎杯中满上茶水,眼睛却是不离陆生身上,她似是思索了一阵,“这位公子瞧着好生面善,不知怎么称呼?”声音柔媚,同行露平日里的生生冷冷大不相同。
陆生笑了笑,“姑娘记错了。”
青凤却是仍不放过,“记错?公子说笑了,奴家的记性向来不错。”话到此处,她突地顿了顿,而后,有意拖长了声音,“呀,奴家想起来了,公子莫非就是那被姐姐金屋藏娇之人?”
“青凤!”那王姓公子一声厉喝,已是怒极,却没能止住青凤怨毒的话。
“怎么,她做都做了还怕我说?你问问她,她是不是藏男人了……”
“够了!”
“小二。”
这一声“够了”自那王公子口中发出,与行露的那声“小二”重在了一起。不过,行露声量虽不高,但清冷,在怒意勃发的男声中倒也未被掩盖。
“客官有何吩咐?”小二舔着脸上前。
行露已站起了身,她说:“打包。”
于是,二人出了酒楼。行露空手在前,陆生在她身后跟着,手里拎大包小包吃食。他们走到了护城河边。
护城河畔的热闹仅在前半夜,到了这个时点,此地已没什么人了。
晚饭用得早,此时,两人都有些饿了。
陆生虽看不见,但对于吃食的种类与分配却是一清二楚。用他的话说就是:“吃东西靠的是嘴巴和鼻子,这个时候,眼睛就可以收起来了。”
行露懒得理会他的歪理,开始大块吃肉。
说实话,她吃东西的数量与方式,同她的外表是极不符的。看着如此冷冰冰的一人,竟能将一碗梅干菜扣肉吃得那般香甜,真真是罕见。对于这一点,陆生不是看不出的,他用听。
行露一口气吃了半饱,抬头却见男人面前的吃食动也未动,只拿脸朝向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不吃我吃完了。”她不是征询,完全是陈述的语气。
陆生似低低叹息一声,这才将面前的食物收拢在胸前,“自然可以。我不会同你抢吃。只不过夜间真不能吃太多,余下的我替你收着吧。”
行露歪了头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她应该是想到了很多东西,但最后只说了两个字——随你。
回去的时候已近天明,也就是这一短暂时间内,帝都是安静的。生活在夜间的人回去睡觉了,夜晚睡觉的人还未醒来。
于晨曦微露中,她与他回到了共住的小院。两人都有些累了,行露还好,陆生的哈欠却是早止不住。但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只让自己在很小的范围内哈欠。最重要的是,不让行露看见。行露走在前头,到了这里,男人自然无需再要女人的搀扶。是以,陆生做什么动作,行露都是看不见的。
却没想未进门就遇上了个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那酒楼莫名同行露叫嚣的青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