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心动,脱口问道:“交换什么?”
他面上现出一些不满神色,但他显然把自己控制地很好,“就交换你同那王公子的故事。”
行露眼中光华闪动,这无疑是一笔极合算的买卖。最重要的是,他的医术及那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她是见识过的。
再看面前那人,端端正正坐着,眼上蒙着白布,遮去了大半张脸。他就那般老神在在坐着,却并不令她讨厌。
“药在哪儿?”她要先验货。
他拿出一粒小小药丸。
“你真想知道?”
瞎子点头。
“就这样?”瞎子脸上露出震惊神色,见他嘴角止不住,行露突地心情大好。
“不然你以为还有哪样?”她酷酷伸手,“东西拿来。”
瞎子又一次跌跌撞撞出了她的房间,这一次,多撞了一根房内柱子。
行露凝眉,她有说错什么,或者说了不该说的了?她就告诉他她同他的师弟属同门同宗,但不常见面。行露救过他一次,他便尊了她一声师姐。可未曾想这个口口声声叫她师姐的男人,转眼却抢了她的生意。当年,为了杀那个人,她辗转大江南北,她的局布了大半年。她从未这般用心去杀一个人。到了收网时刻,她想,那该是极有成就感的。但最后,这一切都归为了泡沫。这怎能叫她不迁怒?
当然,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从头至尾,她都以较隐晦的手法向瞎子讲述,更未提到杀人。她原以为他会同她一起愤慨,却没想他竟是那副神情。
她想,难道是她说得太晦涩,以至于,他没听懂?
这一日,从白天到黑夜,无名楼内一片寂然。
这并不是个特殊的日子,但上头有令——关门,不做生意。
往年的这一天,行露会饱饱睡上一天;在夜幕降临时,同菱若一起,于帝都繁华夜景里,穿梭。
今夜起床,她习惯性地梳理好了自己,然后,骤然发现少了一个同去的人。
她走到院中,抬头望天,又是个月圆之夜。远处的天空中有绚烂烟火,还有噼啪声响。帝都的每个夜晚都是热闹的,可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今夜繁华更甚。
她在院中树下看见了晒月亮的陆生。
今夜不可废,她没试过一人于熙攘大街上踽踽独行。她不怕一人的孤单,却怕独自逛街,于是,她便拉上了陆生。
陆生自然是欣然应允的,只因他已许久未曾闻到外间的烟火。
于烟火与熙攘人群中穿行是行露喜欢的,这是她一年一度缓解压力的方式。作为杀手,独自一人时她非但不能放松,反而更加警觉,这是被训练而成的、一个杀手的本能。而于人群中,她反而能够彻底放松下来。看世人谈笑,闻世间烟火。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行露才会觉得自己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未曾过上那见不得光的日子,未曾游离于世界之外。
是以,此次出行,行露是带了期许已久的雀跃心的,可她未想到,她带错了人。
瞎眼公子能在她的住处畅行无阻是因为那地方小,且他走过多遍。但是,那样的路线显然不再适用于人头攒动的大街之上。于是,在人群中的一角便可看见这样一幅场景:长相清俊的男人双眼覆着,双手搭在一旁女人臂上。女人先于男人半步行走,明明是丫鬟的长相,却有着这个世道女人脸上极少见的傲然神色。女人锁着眉,抿着嘴,是不悦与不耐的样子。再同她身后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人们便不难推测出,这姑娘是嫌弃那瞎子了。
行露是真嫌弃他了,而且不是一点半点。偏偏那人没有一点被嫌弃的自觉,一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缓缓行走。又不时驻足,做侧耳倾听状,却又听不出什么名堂,搞得行露很是郁闷。当陆生在一家围满小孩子的小摊前停下时,行露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她爆发的方式很简单,说一句“我走了”,就将他仍在人群里,任其自生自灭。这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她是杀手嘛,本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
但是,在她爆出那句话之前,有个温温热热的东西率先堵了她的嘴。
是他的手心。
行露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因她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件,所以,脑中无应付的库藏。
“听,你听到了什么?”他的说话填补了她的空白,也正好解了她应对的难题,因他立刻就将手拿了开去。
行露不高兴地看他,满脸狐疑。她听见什么了?她听见一帮小鬼在叽呱乱叫,像乌鸦。她就这般同他说了,引得他大笑。他的笑音浑厚,竟意外得好听。那些围着小摊叫嚷不停的小鬼们也受到他的感染,纷纷回头看他,开始冲他叽叽咕咕。她觉得好吵,最好吵死他算了,可惜,他看不见。
“老板,我要一个风车。”
“大的小的?”
“中号的。”
“好咧。”做成了生意,老板喜笑颜开。
陆生也笑,笑得满足。
行露不去看他脸上的笑,只好奇他瞎了眼竟还能熟门熟路完成交易。
那风车是粉色的,于夜风中转动,引得一帮孩子们尖叫。
“吵?”他问她。
她点头,随即想到他看不见,于是,又重重嗯了声。
于是,他颇为合作得同她一起离开。他手上一直拿着那个粉色风车。
他们找了个小摊坐下,叫了两碗牛肉面。
陆生摸索着将风车交到行露手中,做了个握紧她手的动作,意思是让她不要丢弃。
行露脱口而出就是“我不要”。
男人叹了口气,似早料到她会这般说话,于是,他的手握着她的,她手心是一个风车。他一直未曾放开她的手。趁着牛肉面还未上来,他对她说话,“你为何总是拒绝别人?”
“你又为什么总爱问些奇怪问题?”
“不是问题奇怪,是你从未面对过。”
行露不说话,通常,当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就会停止说话。
可瞎子看不见她的脸色,于是,他继续说话:“你要保护自己,但你也不能拒绝所有人。”他顿了顿,“当然,有些人是一定要拒绝的。那些善意的祝福与帮助,我们不可以将它们抹去。”
牛肉面上来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他却仍在说话:“孩子是最纯真无邪的,你或许该试着去了解他们。”
“你知道些什么?”她反问他,“孩子?纯真?”她冷笑,说了两个词便没了下文,但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讽刺。
他不慌不忙,开始替她往碗里加调料与配菜,“有些事情并不需要用眼来做,”他熟练加着调菜与配料,仿佛说就在说手中之事,“但用此心,再加上一些别人的帮忙。好了。”他将碗推到她面前,那面似乎比方才更诱人了。
“逝去之事不可追,但当下好好吃面还是做得到的。”他朝她笑笑,那笑既可恶,又漂亮。
这个瞎子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是瞎子。心内这么想着,行露便说出口了。
彼时,他已开始吃面,闻言愣了愣,但他并未放下碗筷。因为在吃面,他的声音有些含含糊糊,“自然是介意的。但我知道我人生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琢磨,将时间白白放在追悼上,有些得不偿失。当然,并不是完全不难过了。偶尔感伤也是可以的。毕竟,”说到这里,他无声笑了笑,“我也曾是个正常人。”
两人沉默吃完牛肉汤面。
吃完之后行露才发现原来他几乎没怎么吃肉,那些大块牛肉全被他夹进了她碗里。她起先只顾埋头吃面,且又想着心事。待想起时,肉都进了她的肚子,难怪她总觉着今日的分量比平日里多了足足一倍。行露坐在位上,看那瞎子摸出钱袋,他还给了不菲的小费。摸着有些圆滚滚了的肚皮,行露想着是不是该给这人改改伙食。既然他不爱吃肉,那就都上蔬菜吧。嗯,或许该向他收食宿费,反正他出手那般大方,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她多存些银子。
她打定了这个主意,接下来的路上便考虑着什么时候说,以及该怎么说。其实,按她原本的性子,可能早就在牛肉面摊上便将话说开了。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换个不那么唐突的方式,叫他晓得自己的委婉,以及她做事的思虑缜密。
行露是牵着陆生的手而行的。说是逛街,于她来说,更像是快步压马路,一点新鲜好玩的事物都没逛到。偏另一个蒙眼的还一副兴致颇高的模样,也不介意自己被冷落,只跟着眼前女人脚步而行。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瞎眼先生不愿走了。
行露兀自想着心事,被他这么一个拉扯,手上一紧,身子一顿,后背便贴上了那一堵肉墙。她的方向与力度把控得很准,本不该贴上的,无奈有人动作幅度太大。行露也不与他计较,左右已经习惯了。
“你又要做什么?”行露扫了一眼路边摊贩,这一回,小摊上倒是冷落凄清,原是个卖画的。
陆生空出的那一手上还拿着那个风车,一个大男人带着这么个小姑娘的粉色东西,一路行来,着实是有些回头率的。然而,他同行露并不在意。
陆生的心情有些雀跃,他也不管行露,只转向那摊贩老板,“请问此处可否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