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言语太过激烈,恩嫔微微变了脸色,芷兰则气得双手发颤,忍不住伸手指着潘才人道:“你竟敢……”
潘才人瞪一眼芷兰,快语道:“本小主管不好奴婢,恩嫔难道就管得好么?现在又是谁的奴婢犯上插嘴?”潘才人尤不解恨,突然挥手欲掌掴芷兰,这一掌去得又快又猛,芷兰根本无从防备,只能生生准备受她一击,掌风迫近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住,原来是被一旁的洛芳仪死死按住了。
洛芳仪出言劝道:“潘才人何必如此?大家姐妹一场,同是天子妃嫔,何必争个上下高低?再说,恩嫔为皇上诞下龙嗣,身份尊贵,又岂是你我可以比拟?”
潘才人用力挣开洛芳仪的手,怒视着她道:“不用你来装和事老!当年我被皇上降为才人,怎不见你旁劝说?琳妃赏了你绮望轩,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么!”潘才人不顾洛芳仪微微发白的面色,又转首看着恩嫔,轻蔑地一笑,“皇嗣?只怕小小的织补宫女消受不起这份天赐的恩德,九殿下现在可是在昀昭殿养着!有福气生得了孩子,却没福气养,自己的孩子将来唤别人母妃!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见恩嫔无言以对,潘才人伸手掐过那朵报春花,唇角浮起尖刻的笑意:“报春花再不济总也是御花园里的花,只怕有人是残垣断壁的野草,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罢了。”
“花也罢,草也罢,总有凋蔽枯零的时候。”恩嫔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只不过,野草变不成凤凰,难道花就变得成吗?都是一样的罢了,又有谁比谁更高贵呢?”
潘才人嗤的一笑:“原来恩嫔也懂得这个道理,那么就不要多管闲事,省的别人以为你有多得脸似的。”
恩嫔展颜一笑:“才人姐姐伶牙俐齿,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是远远不如了,和妃娘娘素来也喜欢言语伶俐之人,倒不如,改日才人与我同去昀昭殿一叙?”
潘才人一怔,恩嫔又道:“不过,才人姐姐也当注意才是,从前呢,长信宫里住着一位妍贵嫔,也是一样的伶俐,却三番五次被和妃娘娘斥责呢。”
芷兰会意一笑,扬声道:“是了,妍贵嫔彼时还是正三品的贵嫔娘娘呢!因为对恩嫔小主和九殿下不敬,于重华殿被和妃娘娘当众斥责,不知才人有无听说?不过话说回来,妍贵嫔言语失敬、行为失德,到头来,仅以选侍的位分下葬,真的好惨呢!”
潘才人晓得恩嫔是在拿和妃来压自己,终究还是有些害怕,狠狠瞪一眼不远处垂手默立的崔槿汐,悻悻地走了。
恩嫔见她走远,终是静静吁出一口气:“亏得只是个才人,若是做到了嫔位,恐怕今日连我都得被她掌掴了。”
洛芳仪摇一摇头:“她便是这样的性子,多少年了都没改过,你不用放在心上。”
芷兰颇有些忿忿不平,抱怨道:“小主该去回了和妃娘娘,狠狠教训她才是。”
恩嫔道:“罢了罢了,如此嚣张跋扈,连昔日的妍贵嫔与媃嫔都逊她几分,不用我们出手,她如此下去,只会是自寻死路。”恩嫔转首望着崔槿汐,见她的右手的冻疮已经破裂、流血不止,不由心生怜惜,掏了帕子为其细细裹上。
崔槿汐受宠若惊,忙道:“奴婢不敢劳烦小主。”
恩嫔轻轻叹气:“无妨,只是,潘才人为何要寻你的麻烦?”
崔槿汐神情一黯,只摇头不语。
恩嫔微一凝眸,笑道:“月影台有一些治冻疮的药物,等下我让人送给你。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潘才人到底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崔槿汐勉强一笑,静静道:“奴婢愚钝,并不知情,才人小主许是怀疑修仪娘娘与奴婢说了什么,但修仪娘娘只是关心奴婢的风寒,担心传给后宫的嫔妃与皇子,并无其他。”
恩嫔微微一滞,转瞬间已恢复了如常神色,深深看了崔槿汐一眼,似有几分赞许:“你虽是初初入宫,年纪又小,却已经懂得了生存之道,我在宫里呆了十年,自问在你那个年纪,都做不到你的一半。”恩嫔柔柔一拍崔槿汐单薄的双肩,“你做得对,有些事情,能撇开关系就一定要撇开。有人拿你做局,入局入得深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恩嫔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芷兰的手臂徐徐转身:“你将来,必定不会只在浣衣局里头苦熬日子。好好做事,自会有赏识你的主子。”
待到回了月影台,芷兰奉上一盏巴山雀舌,好奇道:“小主既然看得起那崔槿汐,为何不收为己用?”
恩嫔啜一口那碧绿色的茶汤,莞尔一笑:“她先是招惹了祝修仪,又是惹恼了潘才人,风头太盛,若是我堂而皇之要了过来,承光宫该怎么看?”恩嫔起身从身边的金丝楠木的漆盒里抓过一把香料,缓缓撒入青花乳足香炉,一缕缕甜橙的幽香便从朵朵绽放的花蕊中散开,如花苞绽放,轻盈似逐风的蝴蝶,“何况,她来自永州崆金洞,这趟浑水,我自然是不会趟的。”
恩嫔接过芷兰奉上的软罗帕子揩一揩手:“我什么都不要做,毕竟眼下是风口浪尖之时,做得多了,反而惹德阳殿那位怀疑。我虽是身份低微,但汾儿毕竟养在昀昭殿,和妃的家世胜过琳妃一头,汾儿也并非全无继位的可能,我跟和妃虽然看得开,但难保不会有人从旁撺掇,更何况,存心闹事的人也不少。所以,我越是清心寡欲,越是低调行事,汾儿,就能多一份平安的保障。”
关雎宫,深夜,寝殿内唯有几点昏暗的烛光摇曳,病榻上的弈澹缓缓睁开眼睛,朦胧间,却见一个装扮素净的女子伏在床头,似乎沉沉入睡。
“移光?”弈澹试探着唤道,“移光?”
那名女子猛地惊醒,发觉自己刚刚睡了过去,慌忙下跪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弈澹有些迟疑,凝眸细看,见这名女子眉清目秀,不觉安慰道:“无妨,你是?”
女子暗暗松了口气,垂了眸子恭敬道:“奴婢芸心,是御膳房的宫女,因为关雎宫小厨房的几名宫女染了时疫,所以御膳房指了奴婢过来侍奉。”
弈澹点一点头道:“舒贵妃睡了么?”
“是的,今晚是奴婢守夜。”芸心浅浅一笑,“皇上渴了吗?奴婢去倒水。”
“你这件衣服,似乎有些眼熟。”弈澹眉心微蹙,思索着道。
芸心慌忙跪下:“皇上明鉴,前几日六殿下高烧不退,是奴婢侍奉在侧,六殿下烧得糊涂,撕坏了奴婢的衣服。因为关雎宫刚刚烧过一批衣物,奴婢无衣可换,是而,舒贵妃娘娘将她从前的衣服赏给了奴婢,奴婢自知僭越,但舒贵妃娘娘……”
“朕明白。”弈澹轻轻颔首,“朕不会怪罪你,只是,你看起来,跟当年的舒贵妃倒有两分相似……”
次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过来,唤了竹息伺候着梳洗。竹息手巧,拢发、箍发、盘发,条条理理是一丝不苟,梳的望仙九鬟髻也是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待竹息取了内务府新打造的珍珠祥云花钿为朱成璧细细贴上,竹语又端了兑好海棠花汁子的热水上来,浮着几片柔软的花瓣,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朱成璧将双手反复浸润几次,直到指关节都红润起来,方才接过竹息递过的纱罗帕子揩手,又取过一套缠丝东海明玉的掐金护甲带了,方才举目对镜,只见双鱼星纹镜中的女子风华正茂、雍容华贵,后宫那些年轻艳丽的单薄女子自是远远不能及的。
虽说十二年的宫廷历练,朱成璧的高华气度已是卓然不群,但如今皇帝病重,也只有锐意于装扮华丽大气,才能镇得住一众妃嫔、朝臣,叫人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朱成璧由着竹息取过五六支步摇一支支试着,懒懒道:“你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竹息一怔,忙陪笑道:“奴婢一早听说了一件事,揣度着娘娘可能听了生气,故而一直在思量着……”
“想说什么便说,即便本宫真生气,也不会怪罪于你。”
竹息慌忙答了声是,踌躇道:“是关雎宫,今早皇上封了一名宫女刘氏芸心为更衣。”
朱成璧一楞:“什么?”
竹息静静道:“听闻这刘更衣是御膳房拨入关雎宫伺候的,清秀尔雅,又因着侍奉勤谨,故而得了皇上的赏识。”
朱成璧嗤了一声道:“很好,这种时候,还能被封为更衣,还是在关雎宫里,刘氏真是好大的福气!”朱成璧面带怒色,腻烦道,“闵琼萝是做什么的!这样的人也能拨到关雎宫里伺候?”
竹息闻言忙柔声劝慰道:“这阵子御膳房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想必闵尚食也是没能看出那刘更衣的心胸。娘娘不必烦心,奴婢自会去问问清楚,只是现下,那位新晋的更衣还住在关雎宫的偏殿连理阁呢!”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关雎宫仍然隔离着,眼下若要迁出去也是麻烦,这便也罢了。六宫妃嫔怎么说?”
竹息道:“只听闻那位潘才人甚是得色,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扫了舒贵妃的脸面,只是,听闻刘氏晋封一事,也是舒贵妃劝说的呢!”
朱成璧摇一摇头道:“贤德之名,总是要做给旁人看的,事实真相,只有关雎宫才知道罢了。你去告诉闵琼萝,好好查一查刘芸心的底细。”
“奴婢省的。”
朱成璧凝眸思索了片刻,又道:“嘱咐梁太医好好办事。”眼波流转,朱成璧的眼角尽带了凌厉的机锋,似寒剑幽冷的锋芒,“可别错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