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院门口,众人的喧嚣与热闹,已在身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恰好冲淡了寒夜的冷清,却又不觉吵闹。连夜风,也因了这年味儿而适意的温暖。
大少爷正寻思着该怎么说出心中一直想说的话。原本在席上趁着闲聊之机,他已告知她,与云府的亲事早不作数,他又是自由之身了。她当时的神情,除了最初的一点惋惜之意,仿佛也是轻松了许多,这不觉又让他的心思动了起来,莫非自己仍是有机会?于是他便自告奋勇送她出来,就是想借这个时机,与她表明心意。
他还在犹豫着怎么开口,她已轻笑道:“瞧着哥哥你最近红光满面,一是生意定是有了起色,二是我瞧着应是走了桃花运!”
他眉眼含笑,侧了头瞧着她,低声应道:“是么?这妹妹也瞧出来了。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瞧上了我?”
她嘻嘻笑道,“这姑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今日这媒我可是做定了!”
他更是欣喜,以为她说的便是自己,便鼓足勇气上前两步,温柔地望着她,轻声道:“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她继续嘻笑道,“只是不知哥哥喜不喜欢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可心可意,我又岂有不喜之理?”他已近到有些俯视着她,目光灼灼,如昙花璨然绽放。
她突然之间,有些不确定起来,已不觉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些距离,讷讷道:“我说的便是冬梅。瞧着她望向哥哥的眼神,便知她心仪哥哥许久了。”
“你今日便是要给我与冬梅做媒?”他逼近一步,眼光已有些凌厉。她不觉又后退一步,目光闪烁,讪讪应道:“正是――”
她不敢直视他,不待他答话,忙又抢着低声道:“若哥哥不喜欢她,那便当我没说过。”
“我又怎能辜负妹妹一片关爱之意。既是妹妹做媒,我岂有不从之理?”大少爷已退开两步,转了身,朝着那一轮如钩冷月,淡淡道:“等他日我们喜宴之时,定不会忘记请妹妹来喝杯谢媒酒!”
她不知所措望着他,他已客气而疏远地道了句“告辞!”便转身大步离去。宋予诺不觉十分后悔,心想自己此番确是唐突了,不但伤害了大少爷对自己的一番心意,还不知日后如何自然相处。不过,她心中已有了赵知仪,这伤害也是早晚的事,一这么想,她便也释然了。
目送着大少爷消失在院墙之外,宋予诺便回了自己的小屋。心中有事,无法入睡,便点了烛灯,托了腮帮子,坐在窗前想心事。
她映在窗上的一弯剪影,瞧在某人眼中,却是别样动人的滋味。他正在犹豫是否打扰她,脚下一使劲,便不心碰到了一旁的石凳。“咚”的一声,虽不大,但她显然是在等人,已侧耳听到,娇呼着:“你来了!”已仿佛有些雀跃之意,起身跑了出来。
可是,在看清他的一瞬间,他注意到她脸上的欣喜之意淡了两分,却加了一些意外和仿佛略有些失望的神色。他心中微微一滞,已装作不察,继续微笑道:“今日夜色方好,来陪妹妹赏月,不知是否唐突了。”
她歉然一笑,应道:“欢迎之至。”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壶,温言道:“今日楼里摆宴,我预留了些果子酒。想着适合你喝。”
她感激地望他一眼,道:“如此多谢了。”一边引他在石桌前坐下,她便折回屋中,将茶盏权当酒盅拿了出来。还端出来两盘昨日赵知仪派人送来的点心,当作下酒料。
寂月当空,两人便在庭院当中坐下,把酒言欢。
两杯果酒下肚,宋予诺便觉得内里已有火热之气慢慢浮了上来,果真驱走了不少寒意。
阿瑾已仰望那一弯冷月,轻声念道:“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她微微一呆,已反应过来,他将她曾念过的那首《月下独酌》中“对影成三人”改成了“对饮成三人。”虽只改动一个字,却已由原来的孤寂寡欢转变为如今的相伴同饮。
她微微一笑,赞道:“阿瑾果然好文采!”
他自谦似的轻轻摇摇头,便道:“我这只是略作改动,不值一提。当日倒是妹妹的文采让我颇为震动。”
她又不能说那诗是何人所做,便只有讪笑着,又将话题引了开去。谈及高家大少爷与云家已不作数的亲事,阿瑾却又嗤笑起来。
她不解问道:“怎么,莫非你又听到了新的消息?”
“说来可笑,那云家被高府拒了婚,居然又唆使了媒婆来我铺子里提亲。”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她,见她面色平静,没有太大的波动,便继续不屑道,“那哪是与我提亲,明摆着是向那几间铺子提亲!”
“听说那姑娘倒是不错,想必只是家里人太短视了些。”她平静应道。
“是啊,钱财自是人人都爱的。”他淡淡道。
“钱财人人都爱,自是不假。”她望了他,正色道,“不过,常言又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拿自家姑娘当货品一般去卖,确是可耻了些。”
当她说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时,他便有些心虚地瞧了瞧她,见她神色凛然,不觉心中忐忑,面上便也有些不自在。她很快也意识到了,不过她显然还没忘记他曾经的所作所为,语气突然间便有些客气疏远,“瞧着天色已是不早,想必还有需你亲身应酬的事,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有些讪讪地望望夜空,知道她是在送客,便也点头应道:“天色确是不早了,那你早些歇息。”他颇为有礼地告了辞,只一个闪身,她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她想,这个除夕之夜,意外之事倒是不少。只不过,来的都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一直盼的那个人。她不觉有些惆怅之意。倦倦进了屋,待要熄灯睡觉,又怕才熄灯,赵知仪便来,那岂不是让他白跑一趟?便又这么等了下去。
那烛火已快燃尽了,她便吹熄了灯,又就着月光换了一根蜡烛。这烛光,最初她很是不适应,现如今,瞧了几月的烛光,她惊觉自己的视力仿佛已恢复了许多。想必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利弊孰大谁又说得清。
在她熄灯之时,那原已悄悄折回来的阿瑾,本以为她准备入睡,正欲离去,不想屋内烛光忽又一亮,他才明白,原来,她真是在等人,却不是他。方才她面上不悦,突然送客,估计一是因他昔日所作所为,仍心有芥蒂;二也是怕他在那里碍事吧?有他这么杵在那里,她又如何安心会情郎去!
他心中颇为受伤,却又不甘就这般离去,便轻巧地跃上屋顶,再度坐在那屋脊之上。寂寥之余,又拿出那壶方才只喝了一半的酒,自饮起来,这次,却真的是“对月独酌”了。
冷月凄清,长夜孤寂,只他在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从屋顶上,能看到屋中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照到庭院之中,一片柔和的暗黄色,就象她给他的那淡淡暖意,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总是若即若离,叫他不可触摸。
一夜间,她庭院中的烛光,闪烁跳跃了几次。每回他都以为她是要熄灯入睡了,却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原不过是她轻轻剪了灯芯。
他不甘就这般离去,一如她不甘就这般入睡。她在屋中等了一夜,而他在屋顶上坐了一夜。不必怨天尤人,无论他还是她,皆是自愿。
眼见天色渐明,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那烛光已模糊到瞧不真切。他侧耳听到了轻轻的叹息声。再后来,就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显是她已略微收拾了一番,倒下睡觉了。他也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迎着那朦胧的晨光与微凉的露水,几个起落,便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