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于是抽一日专程叫人把他找来训话,那话说得虽不客气,却也再次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地位:“你在这楼里吃我的喝我的,连跑个腿这样的活计都不老实去做,整日不知跑哪里闲逛,休怪我不客气,将你的开销从你娘的用度里减去!”
他待要红着脸顶撞一番,眼睛方瞪起来,娘已闻讯跑来,将他拉扯了开去。妈妈却已瞧见了他的眼神,便不依不饶,嚷嚷道:“瞧这小兔崽子,我供你吃喝养到上十岁,竟敢这般瞪着我,简直不识好歹!趁早轰出去干净!”
娘一个劲地摁着他的头,让他低头认错、行礼,他原本是不想的,但看着妈妈仿佛是越来越气,娘那眼里已尽是急切哀求之意,他只有闷声不响磕头认了错,便径自往外走。而娘依旧留在那里,与妈妈讲好话,让妈妈原谅他一时的年少无知。
当晚,他又偷偷爬到屋顶上。自从他依着那人教的法门练了那轻功,这几年下来,已有小成,虽还达不到随意飞檐走壁的程度,但是要跃上屋顶,也只须几个起落。每当他有心事,便会自己跑到屋顶上,仰望星空,让夜风来冷静他躁动的心。
待四周已渐渐安静,连虫鸣鸟叫之声也不曾听到,他知道,夜已是深了。他轻轻从屋顶跃下来,待走到平素妈妈安排的杂役小厮们混居的大屋,听到一片鼾声此起彼伏,他忽然烦躁起来,分外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便径直朝二楼母亲招待客人的那间厢房走去。
值夜的小厮原本在那靠墙打着瞌睡,不知是不是睡迷糊了,听到动静,抬眼瞅了一下,见是他,也未有所动作,便继续闭上了眼睛。
原本他还担心有人阻拦,不想竟这么顺利,便轻手轻脚地继续朝前走去。到了母亲房门口,他伸手推了一下门,却未推开。他在屋外轻轻唤了一声,也没人答应,想是娘已睡着了。他便从衣袋中掏出一根废弃的钥匙,从门缝中伸过去,顺着门栓的方向,轻轻拨动,果然,片刻之后,那木栓便已松动,渐渐滑开。
他蹑手蹑脚往内厢里走,想象往常一样,吓一吓娘,却不想,竟瞧见了床前被垂下来的纱幔半遮半掩的两双鞋子,一双是母亲常穿的那双翠绿锦锻绣花鞋,另一双却赫然是男子藏青色的锦靴。
再往里走一点,便看到母亲被那人挤得,已有一截肥白的大腿露在外面,而那男人一只大手掌,仍是按在母亲胸前饱满之处。母亲在睡梦里却极不安稳,那浓妆艳抹的脸,在廊下透进来的微弱烛光下,仿佛有些陌生和遥远。她眉头微皱,不知梦到了什么。而那男人肥猪一般的脸,已是拱到了母亲脸旁。
不知为何,他只觉浑身血液倏地一下全涌到头上。他一把便将那床沿的纱帐扯下来半幅。随着那撕扯之声,母亲已转醒。她方惊呼一声,那男人也已惊醒。待瞧见床头立了一个半大的小子,便慌忙坐起来,裸着半截肥白的身子,怒吼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快滚出去!”
母亲也急嚷道:“你来作甚,快出去!”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伸出早已攥紧的拳头,由着心意,一下打在那男人一张胖脸之上。只听一声哀号,那男子已捂了脸,吼叫起来,“还有没有王法,反了天了!来人哪!来人哪!”
周围陆续听到人声。那值夜小厮已慌忙跑过来,母亲将身子缩在那锦被之中,指着阿谨朝那小厮道:“快将他拉出去!”
母亲本是想将他拉出去,再好言陪个不是,说不定便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不想,那男人凭白挨了一下打,如何肯善罢甘休,无论母亲如何劝慰,直叫嚷不休,最后果真在阿谨被拉出屋门之前,已叫妈妈闻讯赶了过来。
任阿谨再大的能耐,两个成年小厮也足以将他连拉带扯地拖了下去。而妈妈亲自向那客人赔礼,说是这一日在楼里的开销全免,只请这位爷不要生气。妈妈又安排了个年轻漂亮些的姑娘去陪着闲话。临走之时,妈妈狠狠瞪了一眼母亲,仿佛在说:“瞧你养的好儿子,尽给我惹事!”
过后,妈妈叫人狠狠教训了阿谨一番。当阿谨带着满身的鞭伤回屋时,母亲只流着泪帮他擦伤。他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只仿佛有些嫌恶地一躲。母亲便已控制不住,俯下身呜呜地哭起来。待他有些后悔地伸手去拉母亲,母亲仰起一张泪脸,怔怔望着他,问道:“阿谨,连你开始嫌弃娘了么?”
他茫然地摇摇头,喃喃应道:“我也不知道。”
母亲却已扶住了他的手臂,哀声道:“别人瞧不起我也就罢了,难道连我的儿子也要厌弃于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黯然无语,只怔怔望着母亲。
“若不是想把你养大成人,我早已一头撞死了,又岂用在楼里苟且偷生,做这人人瞧不起的下贱营生!”母亲哭喊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只知母亲的委曲求全,他是看在眼里的。想必,母亲也不喜欢被那些陌生男人搂抱着,但是为了他,母亲都那样受着,如家常便饭一般受着,无休无止。
他对男女之事,还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但他极反感自己的母亲被别的男人碰触,若是看不到,倒也无事,看到了便无法忍受。想必妈妈一直交待小厮、丫头守在廊下,也有防他这样的小子胡闹的意思。
为了表示自己的悔意,他便合作地乖乖坐好,让母亲轻轻帮自己上药。母亲一边轻轻帮他擦着伤口,一边叹息着,将那些一直没有讲清楚的他应该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原来,他竟是高府的少爷。乍一听到这消息,他惊疑未定,母亲已用冷酷的语调将更加残酷的现实摆到了他的面前。就算他是高府少爷又如何,没有人会承认。楼里的人只会认为这是个笑话,以为他们想巴结有钱人而想昏了头。而高府的人,无论是老爷还是夫人都不会认他这个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少爷。高府那几个真正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更不会认他这个会带给他们耻辱的兄弟!
因为,他的母亲,昔日高老爷的小妾,早已难产而亡,又怎能从青楼再蹦出一个来。就算高老爷知道了又如何?他怎可能再接受一个已被众嫖客玷污的小妾?这叫他颜面何存?或许到那时,哪怕他再看重她,也巴不得她就这般在百花楼无声无息,自生自灭。
另外,母亲九死一生产下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知情的人,也早已被妈妈打发了。谁又能证明他就是母亲在进楼之前怀的孩子?又怎知他不是母亲在楼里被人玷污之后生的那种“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小杂种”?
阿瑾一时接受不了这些事实,只呆愣着。母亲已悲从中来,抱着他又低声哭起来。他却没有象头一次问母亲什么是“小杂种”时,那样无助而茫然地抱着母亲一起哭。他突然间发现,在母亲脆弱的眼泪中,他竟已能镇定地擦干了眼泪,将腰板挺得更直,只用他那仍然稚嫩的声音郑重道:“我会想办法报仇的!”
母亲大吃一惊,抬起头,喃喃问道:“你要找谁报仇?”
“这楼里欺负过我的人,还有高府害了娘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言语间透露出初生的狠毒和决绝。
母亲却含着泪摇了摇头,“哪怕吃再多苦,娘也不希望你活在仇恨里。况且你若是将每个人都看作仇人,那你便真的会四面树敌。或许还没等你找到最大的仇人报仇,就已被旁人的敌意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