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有些失望,只低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让他心中一时也是柔情满怀,他很想将她揽入怀中,又怕吓坏了她,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也仿佛有些怅然若失,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身影已遥不可见,可她还站在院外,朝着他离去的方向。
“可是还未看够?”突然有熟悉的话语声从一旁传来,她心中一惊,转头一看,却是一着浅色衣袍的男子,从院外那株大树后现了身。
月光没有遮挡斜斜映照下来,得以叫她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容貌。熠熠清辉中,他缓缓走来。那一身锦袍在月光下有淡淡的光泽,显是上好面料。那一张脸,剑眉星目,倒是俊朗非凡。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眉目之间有让她说不出的熟悉。
她呆呆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谁,已迟疑道,“福生?”
他点点头,轻声应道:“是我。”
“还是宏图绸缎庄的新主人谨公子?”她轻轻问道。
他仍是点点头。
她略显吃惊地盯着他,追问道:“那你和高府又是什么关系?”
他静默片刻,便一字一句低沉却又清晰地答道,“我还是高家真正的二少爷。”
她一时不能接受似的,仿佛有些趔趄,已倚着墙勉强站好,喃喃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我既是来见你,便已决定了再不欺瞒你。”他认真道。
见她沉默不语,他便故作轻松道:“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她却咬了咬下唇,艰难道,“天色已不早,恐怕多有不便――”
“想当初在高府,咱们比邻而居,岂不是日日一起消磨时光。你吹曲儿,我就听着;你闲聊,我就随着。也未见你有这些顾忌。如今又是为何?”他微微皱了眉,不解地问。
“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当初你只是福生。如今你不仅变了样子,连身份也变了。”她言语些有些疏离,仿佛拒人千里之外。这让他隐隐感觉有些受了伤。
“人还是那个人,难道你现下便怕了我不成?”他挑眉问道。
“是。”她犹豫了片刻,便鼓足勇气低声道,“你的手段让我害怕。就好象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当初我只是个面容丑陋的粗使伙计,别人都瞧不起我,你反而视我为友。如今我这幅样子,所有的人都会尊重我,讨好我,却只有你说害怕我。我不明白。”他眼睛里有矛盾的痛苦。
“因为你,你的兄长受了牢狱之灾,险些就死在牢里;因为你,你的弟弟断了腿,险些葬身火海;因为你,你的三个兄弟失去了母亲;因为你,你的父亲失去了两房妻妾。还是因为你,高府遭受灭顶之灾,险些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她紧盯着他,言语间已是咄咄逼人,“你有如此手段,怎不让人心惊害怕?”
“所以我收手了。”他抬头望向远处,淡淡道,言语中听不出悲喜。
“既是收手了,为何还要打压大少爷的生意?”她质问道。
“那是高敬轩非要与我唱对台戏。”他微微有些气恼,辩解道,“或许他是想同我竞争。”
她不置可否,只突然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去高家人面前拆穿你么?”
“你不会。”他轻轻摇摇头,言语间甚是笃定。
“有些事,就算别人不知,做过就是做过了。不对的,也始终是不对的。”她正色道。
一阵夜风吹过,树上仅存的一些枯叶便纷纷飘落下来,她的肩头、发冠上也落了几片。他很自然地想伸手帮她拂下来。可她却突然反射似的向后一缩,他的手就落了空,只有讪讪地放下。
他还在考虑该怎样消除她对他的敌意,她却已淡淡道:“时候不早,不便留客,请公子自便。”
他却仿佛忽然失了冷静,已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臂,急切道:“你明知我进府便是为了报仇。”
“那又怎样?”她凝望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因为你的仇恨,牵连了多少无辜的人?难道说,他们都跟你有仇?”
他一时无言以对,只涨红了脸,可手下未松。她轻轻挣了挣,却未挣脱,一时也有些恼,便低声嚷道:“你这又是作甚!”
他却不答话。她只感觉手臂一紧,他已牢牢抓住了她。在她恍神间,只觉身体一轻,一起一落,她已被他带到了小院的屋顶上。
她惊得瞪大了眼睛,连话也仿佛不会说了,“你,你,竟然会轻功?”
她那吃惊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不由面色稍缓,微微一笑,应道:“算是会一点吧。”
她还待再问,他已松开她,自顾自在屋顶上那条平平的屋脊上坐了下来。她突然间失去了支撑,身形不由一晃,脚下一个不稳,就仿佛要从房檐上溜下去。慌乱间,一只手臂又及时扶住了她。
她脸一红,正有些难为情,他已温言道,“慢些走两步过来,靠着我坐下。”她不敢再乱动,只听话地被他牵扶着,在他一旁也坐下来。
月光透过暗夜的云层,直直映照在身上。连那屋顶上的瓦,也在月华下闪着微光。视野如此开阔,周围那大大小小的院落,或明或暗,一片连着一片,向远处无限延伸开去。远处有更夫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清晰可辨。还有不知何处,有说话声,却又听不真切。
忽然间,她就觉得心中静了。他只静坐在那里,目光悠远,一言不发。那侧脸棱角分明,既有些刚毅果绝之意,又让人感觉有些清冷忧伤。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她一时有些感慨,便喃喃念出这两句诗。
他仍是望着远方,静静地开了口,“小时候,我就喜欢自己爬到屋顶上。有时候是抬头望天,天是如此之广,我却这般渺小,这发现让我更加惶恐。”
“有时候,我也会低头看那些目光所及之处的院落。那些院落中,有时传出夫妻争吵的声音,有时是父母打骂孩子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闹声,都能清晰入耳。”
“有人开开心心地回家,才到院门,已急切地和家人大声招呼。也有人步履沉重,闷声不响。而那一家家住户,有些亮着温暖的烛火,有些却是漆黑一片。那些庭院中,有人独自喝着闷酒,借酒消愁愁更愁;也有人在花前月下说着情话,不知厌烦无休止。”
“这便是芸芸众生相。”她接口道。
“我时常在想,那些院落中,有多少人在和我一样受苦,又有多少人在醉生梦死。”他继续道,目光悠远,神情肃然。
“你如今已是锦衣玉食,还有何不满意的?”她却有些不以为然,只淡淡反问道。
“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安逸享乐也不过是让人沉溺的泥沼。”他转过头,静静望着她,“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
“你不在意,也已费尽心思不择手段抢了过来。”她冷哼一声。
对于她的直白,他也未着恼,只冷冷答道,“记得初相识时,我便已告知过你,我只信奉一句话:‘人若有恩于我,我定当涌泉相报;人若犯我,我也必定十倍奉还!’”
“哪怕你不耻我的作派,我仍然要说,时至今日,我并不后悔。”他盯着她,认真道,“当初他们既是种了那因,如今就该受这样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