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是除凌森之外所有人的节日。下午上完课出来,小武阴沉着神情告诉金凤:凌森坐上午的火车回沙槟了。
“原本没排得这么急的。”众兄弟中,小武和阿威跟在凌森身边的时间最长,感情最为亲厚。凌森这一走,他格外难舍。
因为她决绝地说“不能接受”、“不能回头”,所以,他也就决绝离去,连告辞的话都不说一句?如此的成全,金凤的心情,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变得更加沉重。
洪啸天夫妇俩设了家宴与麾下核心军兵及金凤她们共度中秋。宴罢,移步后花园赏月聊天。大家信谈风花雪月,漫议军势国情,一个二个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凌森这一话题,包括小武,喝了几杯闷酒后,他也强抛去结郁,腆着笑与冯文辉商量换他留下来护卫金凤。
“那也得森哥同意呀。”冯文辉笑答,说完,意识到失言,不安地看看金凤。
就象小武所说,她是凌森唯一一杯止渴的鸠酒,人人都知道。
“小武,”仰望晈洁明月,想到此际独自在火车上过中秋的他,金凤满嘴发苦,浑身无力,趴在石桌上,低声对边上的小武说:“回去告诉十一娘,请她留意着帮森哥物色一位品性俱佳的女子吧。”
“你以为我们没劝过、没试过?晚了!大哥都说,你已经是他戒不掉的鸦片了!”
象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猛然自金凤的心上划过,拉得又长又深的伤口延伸出密密麻麻的溃痛。她是鸦片,是他想戒却戒不掉的瘾。
“苏雨晴,恭喜你做得很成功!”冥冥中,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金凤惶惶然抬头,寻声四顾,入目,皆一张张欢颜,唯有小武与她,瞻明月千里,余人茫茫。
中秋节过了没多久,阿威和方利生抵沪。阿威替下小武,而方利生,则是依约来跟随洪啸天的新军学习军事布防。他们除了照旧给金凤带来许多的应用物品之外,还带来了飞龙帮的近况。
军事进行得不太顺利。即使飞龙帮已经很低调了,毕竟动的是军势,总督府的大忌。这些时日以来,找碴的事儿没少接,飞龙帮名下的产业更是连连被扫,几方都箭拨弩张,战火,一触即发。
“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总督府还召集沙槟大大小小的锡矿加工主,不许他们找飞龙帮进货。廖大胡子与大哥多年交情,不肯做这等不仗义的事,结果,被仇敬丹派人暗杀了。这样一来,剩下的小加工场场主更是不敢忤逆他们,宁愿毁了生意都不得不停掉与飞龙帮的合作。开采出来的锡卖不动,源头资金受掐,大哥、二哥为这事整夜不睡,商议到天亮。别的兄弟们看着都心疼,奈何全是帮莽汉,敲破脑子也帮不上忙。本来依顺序这趟该二哥来受训的,你瞧这情形,他哪敢走?”
阿威一如闲聊的说话听得金凤愣怔半天。甫时她正在他的指导下练压腿,一字状迈坐在地毯上。
“起来吧,再压下去腿就受不了了。”阿威提醒说,伸手试探她腿部肌肉,颇有些惊讶的说:“很有韧劲,你一直都有练功?”
是的,金凤从没荒废凌森教她的一些基本功技。白天为人师表,晚上,换下衣服跑步、伏卧撑、踢腿……,飒爽生姿。其实,她知道都已经再无此必要,也应该就此割裂掉。可是,想是容易,停止却难。潜意识中,她不得不承认,再也断不开与那番铁血生涯的牵绊了!
“嗯,他们说停下来腿会变粗。”随口敷衍一句,她转回神问:“你刚才说什么?廖大胡子被仇敬丹杀了?”
“是啊。凶手当场被捉,押到总督府去,莫名其妙地死在牢里,灭口无证。大哥带了众兄弟在廖大胡子灵前歃血立誓:廖家老少划入飞龙帮的保护,务必抓到真凶祭奠他在天之灵……。”
阿威后面絮絮说着些什么,金凤没再留意,廖大胡子,那个听闻过很多次他的残虐、却只见过一次的精瘦男子。他是姑娘们口中的“淫-虫”、“魔鬼”,可是,紧要关头,他却用生命选择了“义”字。无论他人如何评价他,在飞龙帮看来,廖大胡子堪与天齐。所以说,这世间哪来什么绝对的善与恶,皆因人与人间的亲疏、爱恨而异。
“那样,廖大胡子死后,廖家的锡矿加工是谁接手了呢?”金凤收腿起身,拿了毛巾一边擦汗,一边佯装漫不经心地问。
这倒问愣了阿威。“呃!这之后……,廖家也算是缺了主心骨,好多老师傅、有技术的工人都开始往外散了。”
“廖大胡子有儿子吗?”
阿威不懂金凤怎么盯着这事问,想了想:“好象有两儿一女。”
“大儿子多大了?之前在做什么?”
阿威挠挠头皮:“这……真还不太清楚。此事刚发生不久我就来上海了。你问这干嘛?”
“廖家一直是沙槟最大的锡矿加工场,廖大胡子虽然死了,但他厂子的规模、机器、生意渠道依旧都放着在,如果,飞龙帮扶持他的后辈继续运作加工生意,一则,有飞龙帮公开庇护,上上下下都看得着森哥是如何在兑现灵堂上的承诺,不仅能提高他的威望不说,外间,也无人敢来欺负廖家的孤儿寡母;二来,咱们不正在愁总督府禁令之下,开采出来的锡矿如何加工、如何变现吗?”
一口气说完,金凤的心怦怦跳。这是她第一次挣脱自我的约束将思想中睿性的那面为飞龙帮表露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或错,只得,藉着喝水的动作掩饰激动。
阿威还在金凤的“一则”、“二来”中绕圈子,冥思半响,猛一拍头:“对呵!森哥的誓言做到了,飞龙帮的锡矿不愁着落了,廖大胡子的加工场还就此落到我们手里,极是极是,这就是二哥常说的什么一箭几只鸟来着!”
金凤“扑哧”一声喷出口中水,看着阿威,哭笑不得。
“金凤姑娘你真是聪明!”飞龙帮的难题得以解决,阿威由衷佩服。
金凤也是大为高兴。这帮人以前个个都怨她、厌她,即便是被凌森迫了来照顾她,心里也是极不情愿。难得阿威终于肯认同地赞扬她一句,虽只有一句,她也觉到了收获的甘美。
“还有……。”金凤咬咬唇,有些犹豫当讲不当讲。
阿威心凛。眼前这女子只身入沙槟,原本是作妓的命,短短三年不到,她入得大哥眼另算;说要报仇,作生作死都迫着二哥挨了一枪;到最后,抬脚全身而退。这还没算上她收降冯文辉,气得仇敬丹暴跳如雷,成了近段时日以来飞龙帮少有的一格亮点。
她,应该是很有心计的,只看愿不愿说而已。
想到此,他单腿下跪在金凤面前,正色道:“金凤姑娘,这是你坚持要我们这样称呼。按说,你曾是飞龙帮的大嫂,这一拜早就应该行了,之前怨阿威不识礼,得罪大嫂之处,请大嫂海涵。你不在沙槟,不知道飞龙帮被总督府、仇系左右夹击,眼下已是生死存亡之际。求你看到也被飞龙帮一众兄弟称过‘大嫂’的份上,如果有解救之法,一定赐教。我阿威愿在此立誓:从今以后,只认你一个大嫂!”
金凤失色,急忙扶搀说:“阿威,你这是干嘛?快起来,快起来。我都已不再是……。”
“大嫂,大哥眼下最是人手短缺时,可是,他仍旧坚持要我来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动动嘴皮子,当是,回了他的情。行不行?”
阿威言辞悲恳,震得金凤接连后退好几步。凌森、付青云、阿威、小武……,一张张面孔逐个自她脑海中转出,都是这几年来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最维护她的人,层层叠叠,压越了是非的界线。
“你起来说话。”扶起阿威,金凤肃然:“兹事体大,这个法子,你一定要森哥和……和他仔细商量,但凡有丝毫闪失,都不能用。”
“你说。”阿威急迫。
金凤走到门口,拉开门,证实无人,转身反锁上房门,缓慢而清晰地说:“杀了史密斯总督!”
阿威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二姨太是仇敬丹的大姐,这层姻亲关系注定他不可能与飞龙帮成为朋友,而且,仇系的利益,就代表他的利益,仇系与飞龙帮不共戴天,自然,他就与飞龙帮势不两立。不除掉他,飞龙帮就算起事,也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何况,眼下摆明了就是他们想趁现在飞龙帮力量还不够强大之时痛下杀手,与其见招拆招,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可是,”阿威被金凤大胆的想法震撼到了,“他毕竟是英国人派来的殖民地官员。”
“所以我说兹事体大,而且,就算是要杀,也不能明着杀。设场意外,一定不能和飞龙帮有任何干系。”
“那样?英国人会不会公开翻脸开火?”
“理由?除非他们能证实人是我们杀的。”
“仇敬丹那呢?”
“他虽有军兵力量,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代替英殖民政府执法呀,师出无名。”
“史密斯死了之后会出现什么局面呢?”
“英国人再派人来。新来的总督与仇系、飞龙帮都没有干系,对沙槟的情况也不甚了解,绝不会冒冒然与谁亲厚,也不会公然与谁为敌。而我们正好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做好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等到新总督过了适应期,就算他有胆不顾忌飞龙帮,以我们那时的实力,已然可以放手一搏。到时,连同早已失去总督府倚仗的仇敬丹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一问一答,阿威赞为闻止。左思右想似乎也只有此计能解飞龙帮眼下困境,一个激动,上前抓了金凤的手说:“大嫂果然是足智多谋,阿威佩服。要不咱们现在就回沙槟把这主意告诉大哥他们。”
回沙槟?金凤吓一跳,挣脱手出来:“阿威,你,你别着急。就算真有心要做,也得从长计议……。”
“不管怎么着,总是得回去才行的,难不成在电报里喊杀喊打?”阿威倒也不笨。
金凤苦笑,只得实话实说:“阿威,我既不会回沙槟,也不会,再做你们的大嫂。我好不容易才脱离开过往种种,你以为,我还会回头吗?”
阿威呆住,继而,实在地问:“大嫂……。”
“我说过,这个称呼,以后就不要再用在我身上了。”
“我真不明白,你既然依旧痛恨二哥、不愿意重回大哥身边,那为什么心心念叨着帮咱们想法子?”
阿威问倒了金凤。她自己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没有答案,对谁,她都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用问那么多,反正,我不会和你回沙槟。你自己回去,告诉他们:一、将廖大胡子的加工场收纳回来;二、杀了史密斯。”
“那……大哥若是问起你呢?”阿威迟疑地说。
“我很好,我喜欢目前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再改变。校园里的朗朗书声,以及,宁静而又平凡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