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汰侈
县丞麻璠朝透出几许亮光的内室觑了一眼,门前隔着扇围屏,从其后传出女子们轻微的嬉笑声,他怔怔看了须臾,想到重要时刻关注这些,实在不合时宜,于是他转向身旁并排站立的上宪,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句:“大人,果真决定前往雷府参加游宴么?”
王振收回仰望夜空的目光,此刻的他,已经换上当下时兴的装束:皂色圆领常服,配上相应的黑色六合靴。别扭地低头瞪视着自己的装扮,因与府里惯常穿着的绛纱长袍不同,他拉拉窄袖,又理了理袍服领子上的褶皱。听到“麻烦大叔”的问话,他停下摆弄身上衣裳的举动,表情认真回答道:“麻大人,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知晓百花娘等人的难处,我们争能见死不救?若能选择,我何尝愿参加甚么游宴?”
“大人说的极是……”麻璠本是个心肠极软的人,上宪如此一说,他喃喃说了赞同的话。但念及一年半前,被他称之为黑暗时刻的宴会风波,“麻烦大叔”害怕地打了个抖,耳畔仿佛还回荡着无数人的嘲笑声,此番助人,搭上的可是县令琅琊王家的尊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人冒险却不劝阻。县丞麻璠扯动嘴角,正要开口再劝,却见县令王振眼睛直直盯着门扉处,他心下好奇,随着上宪的视线望了过去,不看不打紧,一看差点没把他的下巴惊得掉下来。
被要求作女伎打扮的术士肖溦步在乔桢等人的催促下,小心谨慎把裙摆提到脚踝处,扭捏着迈开脚步跨过门槛,走出内室。见她青白色的大袖衫,靛蓝束带,肩上加了一条翠绿色的暗金线帔帛。头发梳成单刀半翻髻,髻上除了一个式样简单的鎏金梳掌外,没有其它多余的装饰。
“肖术士的头发短,加之发色浅淡,梳这个发式,用了不少假发呢。”乔桢在旁笑着说道,王振听着愣愣点了点头,把注意再次放到盛装打扮的肖溦步身上。术士头上挽着的高髻并非太过成熟的款式,又因她面庞微圆,眼眸明亮,倒显出几分俏丽可爱。
王振看得出神,这倒不是因为盛装之下的肖溦步突然变得天女下凡一般光彩照人,旁有百花娘乔桢、花魁黄娘这样的绝色映衬,华服加身的她充其量不过是勉强入眼罢了。王振装作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一面在心里反复强调:绝对不会认为一直对他呼来喝去的肖溦步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但他不得不承认,较之先前头发束成一把,一袭松垮垮的蓝靛袍服的邋遢模样,眼前的肖溦步简直是天差地别,哪里还能从中找出半点骗钱神婆的影子?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肖溦步眼睛一斜,口气不善骂道。美好形象瞬间崩塌,王振不由得摇摇头,看来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骗钱神婆不说话还像个娴美仕女,她一开口,迅速打回原形,半点期待不用。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同样的想法,李妥儿更是深深的夸张的叹了一口气。当事人却浑然未觉,她吧啦吧啦甩着大袖扇起凉风,一面出言抱怨:“热死个人了,简直不给人活啊,还有脸上这层城墙厚的面粉……”
“是胭粉。”妙莲笑着纠正。“差不离啦,”肖溦步摆摆手,继续说道,“害得我笑都不敢笑了,真担心会不会一笑就掉粉,还有啊还有啊,这脸画得猴子屁股一样,嘴角两边又点两个黄色的点儿,额头又是血红的一朵花,乖乖,整一个颜色大杂烩嘛!”讲是不敢笑,她说话的时候却一点不顾脸上的容妆,那模样语气,跟以前竟没有半点差别,王振有些后悔了,如此德性的女伎,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吧。
“‘猴子屁股’?哈哈哈……哪里有肖姐姐讲的这样夸张,姐姐脸上画的已经是淡妆了,嘴角两点鹅黄色的是面靥,眉心处贴的是花钿,每个女子都这样打扮呢。姐姐争的未画斜红?”妙莲又笑,问道。
“打死不画那个什么斜红,太阳穴上血淋淋的两道,被人打伤似的,接受不能!”肖溦步握紧拳头,大声表明立场,刚才她多么强烈的反抗、坚持,才得以勉强保住额角这一方净土。
“所以说了她根本就不是女子,从未见过这般邋遢,不事装扮的。”王振眼睛看向别处轻声说着,他脸上莫名涨得通红,也不知道究竟在害羞些什么。
肖溦步白了王振一眼,转想到要事,她倏地隐去玩笑表情,看向乔桢等人,认真说道:“今夜去雷府偷盗书籍的事,就交给我、县令,还有县丞大叔好了,一旦你们出现泄露了行迹目的,反而打草惊蛇。乔娘子,你跟黄娘、妙莲暂时待在别院,等到早晨坊门开了,再偷偷溜回去。”
乔桢三人点头答应,肖溦步转过身,看向侍候在王振身旁的别院管家,她又说道:“管家老爹,等到明天把乔桢她们送走,您的任务就结束了。千万记住一点,今后不管谁来别院打听今夜宅院里的情况,问您有什么动静,听到什么声响之类的,您一定要按坚持说,没有听到看到,一夜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这样来打听的人便会深信不疑,女仙山神之说更加确凿。”王振沉吟须臾,开口说道。肖溦步微笑着表示认同,一众人等又说了几句,当下决定李妥儿作为侍童与王振、肖溦步二人乘车同行,县丞麻璠骑马先至雷府通报县令赴宴。
别院老管家吩咐车夫套了辆装饰华贵的青牛车,等着肖溦步登车,李妥儿在车前坐定后,老管家恭谨行了一礼,小声对主人说道:“这个小娘子倒是极好的一个人,可惜了,身份卑微,不然……”
“不然甚么,时间紧迫,我不跟你多言。”王振装作没有听懂家仆话里的意思,飞快跳上牛车放下青布幔,他急急催促车夫扬鞭启程。
车身左右晃了晃,便听到轮子咕噜转动的声音响起,大青牛拉着车子平稳而缓慢的朝县城方向驶去。肖溦步小心翼翼护住头上的高髻,嘴里不停抱怨道:“遭罪哦,唉……真不知头上抹了几斤定型啫喱泡桐,看看这高耸入云的发髻,雷峰塔似的一坨,脖子都要断掉了,哦,你不认识雷峰塔,还有几百年才有呢……”
王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匆匆看了对方一眼,他却又拿出一副不拘言笑的样子,眼睛看向游荡着几点萤火的漆黑窗外。徐徐凉风之下,听着郊野虫鸣的同时,城墙渐渐出现在视野中,耸立在苍茫夜色里的榕川县城墙上,守城的兵士手持火把来回走动着,远远看去,只见得一道红色的流光在墙头飘过,倏地又融入黑暗中。
坐在车内的肖溦步耐不住对方一味沉默,又找来新的话题:“好端端的坐什么牛车,慢得不如下来走路。”
“青牛车是身份的象征。”一直不作声的王振轻轻开了口,偷偷觑了觑肖溦步,他飞快移开视线,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
肖溦步忽然满脸疑惑地皱起眉头,她凑近王振,定定望着对方,一字一顿说道:“我发现,你一直不敢看我哦。”她说着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不禁双手捂脸,表情惊恐问道,“该不会是我打扮起来难看得像鬼吧?死啦,鬼节没到,我倒先出来吓人了。”
“好看得很,真的,我对天起誓,绝无虚言!”王振心急,慌忙指天明誓,他白净的脸因为急切泛出红润色泽,话刚停住,他的举止局促无法掩饰的又表现出来了。
肖溦步不信任地嘟着嘴,咕哝着从袖子掏出小布袋,从中翻找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左右照着认真研究半天,她才放了心,拍着胸脯自语道:“还好还好,不至于会吓死人的那种。”她看向坐在一旁不好意思低着头的王振,脸上露出一抹笑,不禁有些得意地问:“不是难看得像鬼,难道是好看得像天下无双?”
“神婆你这自我吹嘘的说话方式的确是天上有,地下无,世间难寻第二个。”王振很不给面子的出言嘲讽,听得对方咬牙切齿一阵恼怒。
二人不再说话,静静听着车轮转动的单调声音,夜色深沉,倦意隐约有些上来,肖溦步百无聊赖地看了看窗外,回首见到王振从怀里拿出个褐色的螺钿檀木盒,白痴县令定定看着木盒上的花纹,好像非常困扰的样子,不知在心里酝酿着什么话语。
“这是什么东西?”肖溦步好奇地凑了过去,眼睛盯着木盒,问道。王振隐去心底最后的犹豫,红着脸打开盒盖,一支制作精美的四蝶鎏金步摇出现面前,月光下闪烁光亮,四只蝴蝶像是聚在花香丛中一样,镂空的翅膀轻轻晃动着,眼看就要脱离簪子飞向夜空。
“好漂亮的簪子,呃,这个有一串串穗儿的叫做步摇吧,我只见黄娘戴过。”肖溦步由衷发出赞美,脸上露出羡慕表情,不自觉凑近一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王振将步摇从木盒里取出,一面红着脸,声如蚊鸣道:“你看你发髻上没有首饰,空荡荡的太过朴素,旁人见着定要怀疑了……”
“芝麻胡饼,你难道要把这个漂亮的步摇借给我?真的吗?谢谢哦!”肖溦步露出欣喜的笑,接过步摇拿在手里反复比划了许久,最后她可怜兮兮地看向王振,不得不寻求旁人的帮助。“这个,我从来没有用过,应该簪在哪里,走路的时候会不会掉下来?弄丢了我可赔不起哦。”
王振从对方手里拿来步摇,左手挽着袖口,右手略微抬高,轻轻为一样不懂的术士簪上步摇,而后他放下手,仔细打量一番,心里觉得肖溦步在鎏金步摇的衬托下,更加显出平时不易见到的柔美模样,突地察觉到彼此的接近,他慌忙拉开一段距离,喃喃说着“不过是支鎏金的四蝶银步摇”,以掩饰脸上的羞涩。
“总之谢谢你大方出借啦,等到偷书回来,我就还你,不用担心我携簪私逃,呵呵……”肖溦步笑着又掏出她的小镜子,见到蝴蝶在发髻上一晃一晃的很是可爱,她不禁忘记头顶高髻的痛苦,一脸喜滋滋的,露出纯真的笑容。
“不用还也……”王振看着肖溦步面上的笑,没有把话讲完,好容易缓下羞涩,他另说道:“一会到了雷府,神婆可不能说话如此口没遮拦,叫人发现是混入雷府的术士,你自己难逃,我也……”
“知道,”肖溦步不以为意地挥挥手,眼睛仍旧看着镜中的自己,边笑边说道,“我早想好了,万一我不幸被捕,你就说你是让狐仙迷住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正装失忆,千万不要说认识我,这样你就安全了。然后我找机会打昏看守偷溜出来,如果他们把我送官府,那更加好,我到官衙报到你别翻脸不认人啊,好歹给我留个总统套房级别的牢房,风声过后赶紧把我放了,监狱里虽然有免费餐,总归影响不好,破坏我人见人爱的形象。”
“只怕没有那么好逃。”王振毫不客气地指出问题的严重性,“雷家是当地首富,家里便有监牢,我担心他若将你抓住,极有可能不会送官,直接关进自家牢狱,到时候行刑逼供……”
“完了,还私刑啊,不用打,我肯定就全招了。”肖溦步极度理所当然地说道,王振早知道对方靠不住,于是又不厌其烦地交代:“总而言之,神婆你说话小心些,尽量在我身边,料想他雷家也不敢太过放肆。”
“王芝麻大人,你可一定要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啊,我可不想有命赚钱,无命花钱。”肖溦步说到最后已经泪眼朦胧了,虽然知道对方没有几分诚心,王振还是止不住面露担忧,不仅是因为肖溦步窃书的危险行动,还因为参加宴会,引起的关于过去的不快回忆。
不知觉驶入城里,一路出示县令官牒,守门的兵士也不敢拦,王振等人乘坐的青牛车径直来到琳琅坊雷府车门前缓缓停了下来。掀帘落车,肖溦步一时被面前金碧辉煌的雷府大门震惊得张大了嘴,提着裙摆刚一下车,不习惯大袖衫装扮的她脚下一滑,被搭在臂上长达三丈的帔帛绊到,她踉踉跄跄走了两步,重心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王振眼疾手快,倏地伸手扶住面露尴尬的肖溦步,小心挡住对方的失态,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里不比其它地方,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绝对不可出半点差错,更不能失礼失仪,叫人笑话,遭人鄙视事小,若惹出其它乱子……”他停下说话,面目表情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异常严肃。
肖溦步怔怔看着对方,木然点了点头,虽不解王振怎么会出现这样严峻的神情,待她再看向人来人往,闹热无比的雷府大门,瞬时竟觉得靓丽景致不再,她面前只剩下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那只黑色的狡猾的怪物双眼露出凶光,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一般注视着她与王振。
身子不自觉发出轻微颤抖,肖溦步感到不可思议,她竟然害怕起这座露出颓废糜败气息的豪华宅院。王振仿佛感受到对方心底的不安,他伸出手,脸上扬起一抹宽慰的笑,轻声说道:“不怕,我们一齐进去。”
那抹笑,看得出是他压抑心里对游宴的厌恶,勉强扯出的笑,肖溦步一阵感动,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股暖意传来,她身上的颤抖止住了,心里涌出一股前行的勇气,她用力点点头,恢复了往日的乐观性子,笑着眨了眨眼,说道:“我肖溦步还要你王二麻子安慰,莫名其妙来到榕川我都不怕了,还怕这个伪装贵族的暴发户?笑话!”
王振没有响应肖溦步的话语,他表情复杂看着雷府大门,隐约可以预见面前等待他的会是怎样一番场面,出神注视之下,他脸上流露出未明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