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仿佛就在昨天,却再也回不来。”道清默默自语。
紫荑怔住:“你说什么?”
“没有,我只是在感叹,你很难相信我这么个人也有忧郁的时候。”
他们出了校园,路过那家蛋糕店门前,前面的卖红薯老人已经不在了,马路上人心惶惶,只被入春尚未敞开的棉衣包裹着。迎面又是一批爱国学生在□□□□。紫荑道:“我一个人回去。”
道清驳道:“我不放心,外面很乱。我送你一路。”
他们又是慢慢向前走走。前面是□□学生留下来的宣传单,在马路上卷着风飞舞。
董道清眼望着她进了那黑洞洞的老式旧宅放才离开。
唐紫荑路过正厅,见夏秋二和正没事跳绳子,秋和忙收绳道:“大小姐,三奶奶找您呢!”
唐紫荑道:“你们奶奶找我什么事?”
秋和只嘻嘻道:“奶奶没说,只道看见了姐姐拦下来。我们奶奶正在屋里呢。”
紫荑道:“我换洗下就过去。”
唐紫荑沿着一溜走廊往西厅时,只看见三奶奶坐在贵妃榻上绣着鞋面儿,从前传下来的金色贡锻正在被一针针红丝线点缀着,三奶奶的前留海已在去年就跟着时代一把掳在了后脑勺,她今年已奔三十一,脸却越来越显富贵相,没有丈夫在身边的日子三奶奶照样有滋有味,她由着唐恒昌在外面养着小妖精,只紧紧捏住手里剩下的几个值钱的东西以防将来。
三老爷是经常不在家过夜的,因在外面是有房子。这事大家也都知道。白天妯娌姑侄女们来作陪,晚上就穿着时兴的服装和舞鞋去饭店跳舞,至现在也颇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事儿传到三老爷耳朵里不免又被添油加醋了一回,乃至后来三老爷气得带着姨太太去了香港,对三奶奶不闻不问。从此唐府里便有了个和紫荑紫蔓作伴的老姐妹,老妈妈,老朋友。紫荑的心事在三奶奶那里也就不在成为言不由衷的话。
紫荑见着三奶奶,看她的专致,笑道:“奶奶,你今晚又得忙乎跳舞么?”
三奶奶果断放下针线,一边把鞋面子搁在右边的小圆木桌中间,一边让着:“坐罢,这一大早上怎么没见你人呢?”
紫荑道:“我是去买些用品,只是没买着。奶奶找我有事?”
三奶奶道:“也没什么事,这两天天变长了,越发觉得闷,我那丫头也不知到哪里野去,只有你还懂得我的心,偏亲生的丫头倒没一点良心。”
紫荑道:“奶奶若觉得闷,可以找我说说话儿,我从学校出来一下子也空了没什么事儿。想在外面做份事情,又不准,只得天天在这宅子里掐着日子过。”
三奶奶道:“上次我一位牌友太太从香港带回来些饼干,拿给你吃。”她说着从榻上纵起来,打开里屋的帘子。
紫荑透过帘子看着她从平底橱的玻璃框里拿出个红铁筒儿,她捧着铁皮筒子出来掰开铁皮盖儿,里面一堆芝麻香味的饼干散乱地挤着筒子,三奶奶把筒子里的饼干敞开摆在紫荑眼前。
紫荑说不得要捏出一块出来尝尝,味道很好没油腻,香脆可口。
三奶奶道:“我天天闷在屋里也没事干,偶尔发闷时就靠吃它,才变得好一点,最近在太平洋时装店买的鞋子太孬,穿不了几天鞋底就通了,还是自己做的结实点。你看这绣的还没成形,绣好了更好看。”
紫荑因问她绣的什么花。
“这叫小洋甘菊,是德国的一种花样儿,前儿我从紫枫那里看到的图,这花小巧精灵,跟我们的菊花说是一个品种。”
紫荑恍然:“原来是这样。”
三奶奶越发有兴致道:“你看我才做了两个鞋面儿,这一个绣没成形,那一样还没绣呢。”
紫荑道:“奶奶,让我也绣一个,正好比较下,看看我这个学生有没有学到家。只怕奶奶不答应罢。”
三奶奶道:“你想绣自然可以,很少有年轻姑娘能像你这么懂得体恤长辈。”
紫荑道:“我怕把奶奶的鞋面儿绣坏了,先告诉奶奶一声有个心理准备。”
三奶奶道:“不怕,你就算绣坏十个那也可以。”
俩人吃茶聊了一下午,没有提到有关结婚的事。
后来吴妈从街上买菜回来,正好遇见卢太太带着他家的老姨太太儿从戏院回来,卢太太买了些西瓜,要与老姨太太品尝,见了吴妈,因叫切上一半,让吴妈捎带回来给奶奶们品尝,且叫吴妈捎信儿给三奶奶明天约去府里陪老姨太太儿打牌。
吴妈答应着回来,碰见紫荑也在,就招呼了声把卢太太的话告知三奶奶。
紫荑听说卢府不由得心惊肉跳,面露难色。
三奶奶应了一声。
吴妈又道:“卢太太买了半块新熟的西瓜叫三位奶奶和小姐吃。”
三奶奶笑道:“眼巴巴的还买了西瓜送过来,你尽管带回去给大奶奶和二奶奶,我的那份给紫荑罢。”
紫荑道:“奶奶,天还不热我也吃不罢冷的,吴妈你回去罢。”
吴妈答应着走了。
三奶奶道:“姑娘你都快成卢府的太太了,以后享福的命,这会儿怎么还害臊呢。”
紫荑脸胀得通,直跺脚道:“奶奶,你也拿我开心。我没有想过这事。”
三奶奶反正经道:“姑娘,不是我说,大奶奶连日期都商定过,你怎么还没想过这事,莫非糊弄我罢。”
紫荑怔住:“怎么我母亲没有告诉过我,卢公子我通共只见过三次面,怎么就定下了?”
三奶奶见她面色不对,怕说多了惹出事端来,只得道:“或许是我听错了,最近耳朵子儿像听了苍蝇总是嗡嗡作响,听得不真切。”
紫荑道:“奶奶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她失魂落魄地出了门,三奶奶在后面喊:“等等,鞋面儿还没事带呢!”
紫荑像是走在另外一个世界,哪里听得到三奶奶的话。
三奶奶半空举着鞋面儿发怔了好一回。
紫荑并没有直接回去,她转到了正厅那一溜走廊,因想起紫枫来,便问夏和:“你们少爷在家么?”
夏和看着她呆呆的眼神,轻声道:“少爷还在外面办事呢。”
因又问秋和:“你们二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秋和道:“二小姐去看大鼻子去了。”
夏和反驳道:“什么大鼻子,姐姐,我听见二小姐说的是去观看大白鹅表演。(白俄罗斯大剧院)”
紫荑只觉得天昏地暗,夏和和秋和依旧笑嘻嘻地玩着石子儿,她脚步轻得没声儿飘了过去,
只见吴妈用托盘儿托着那几片西瓜从那厢走廊去了西厅,紫荑移着脚步迈向前面依旧黑旧旧的走廊。二奶奶从窗口探出头来问小丫头秋和:“刚刚谁在窗前拌鬼儿?”秋和紧张道:“奶奶我没有。只刚刚大小姐路过。”
二奶奶哦了一声正要关上窗子,那边三奶奶的馒头味声音儿从木头房子里飘出来,夏和!夏——和!夏和!时紧时缓,时响时轻,把夏和勾了过去。这里吴妈也过来与夏和擦肩过道:“你奶奶叫你去是好事呢。”吴妈托着盘儿来到正厅,将卢太太的西瓜分给了二奶奶。那边夏和吃了片西瓜,心里甜滋滋的。这边二奶奶大声唤着:“秋和,把西瓜子儿收拾干净,那一片盖上别叫沾了灰。”她自己又接着吐着唱着,练着嗓子。那嗓子细得好初春的绵绵细雨,似断未断。“哝的一片情呀,一片情呀——伊——呀——伊——呀,不知诉说与谁呀,说与谁呀——伊——呀——伊——呀。”
秋和一边扫着地,地是外国运来的廉价毛毯,可也在中国只有有头有脸的才用得上,西瓜子掉落在毛毯缝儿里扫不开,只得一粒粒捡起来,时间一长,秋和也会了几句戏曲的嗓子,有时打水时就会莫名地掉起嗓子,跟着水桶一升一升吱呀吱呀地磨着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