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南捷以为卫警官不会再打电话给他了。他的直觉,一来是他回想起那天在警察局里面自己多余的举动,二是每天来来往往警局的人那么多,他没必要要求一个警察会记得住他,一个流落的外乡人,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产生一些奇怪的感觉,一种信任,天然的好感,似乎他们注定能够成为朋友似的,他甚至跟范贝金讲述了他的这段危险的经历,范贝金在电话那端笑个不停,似乎这是什么人间喜剧似的,但是他隐瞒了后来再去找卫警官一事,因为这件事的唐突实在不是边南捷的风格,他不想让范贝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一些什么,他料定范贝金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一些什么的,以入世者的口吻,他最烦的就是这一点。对于生活如鱼得水的范贝金一直拿他当一个生活在玻璃瓶罩里的小男孩,这真令他沮丧。
后来范贝金说:"你说那个女人为什么一定要自杀?"
边南捷说:"破产,或者得了绝症吧。"
范贝金轻笑一下,说:"男人的思维。一个女人不想活了,那肯定跟男人有关系。"
边南捷说:"不见得。即使与男人有关,也可能是被男人骗去了家产。"
范贝金叹了口气说:"南南,不是所有的毁灭都与金钱有关,相反的,倾家荡产不会令女人轻生,但是,感情的毁灭却是致人命的。"
边南捷决定与范贝金赌一下,他绝不能够相信那个失去了生之意志的女人仅仅是因为抛弃或者情变,这也有点太可笑了,即使女人天生就是感情动物,但是失去一个男人,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那也委实有些太恐怖,生之价值缩小为为某些缥缈易逝的感觉?他万不能理解,也不会相信,他觉得范贝金那种凡事都自以为是的语气很是主观,尽管她聪明绝顶,这不代表她具有妄断任何一件事情的能力。
巧合的是,尽管边南捷已经在心里暗暗做卫警官已经把他这档事给遗忘了的打算,但是卫警官仍是在一个培训完毕的中午,打电话给边南捷了。他讲话很简单,意思是说,上次的案子已经结束,失主想联系到边南捷,给他一笔钱表示感谢,边南捷马上拒绝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那样披着光辉荣誉而去见失主,简直是太傻了,他很坚定地拒绝了,然后卫警官说:"今天我休假。有空的话出来坐坐吧。"
后面这句话令边南捷非常兴奋。他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他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便挂了电话。
边南捷像是要去赴约一样地激动,他似乎总有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跟卫警官会成为朋友,至少可以成为一个可以喝酒的对象,偌大的郑州城,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顺眼的人,卫警官的出现。让边南捷突然有了对友谊的渴望,男人们的友谊比较简单,一起喝喝酒即可,尤其对于远离故土的人来说,能够找到一个一起喝酒的人,真不容易。
那天边南捷兴高采烈地坐了出租汽车到约好的餐馆去见卫警官,到了地方,他付了钱,然后在门口等,看了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边南捷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迟到的人,他总能够在约好的时间内赶到,因为他不喜欢别人等他的那种自我焦虑,当然,他也很少喜欢等别人。
街上仍旧是川流不息的人,粗俗浓艳的女人,不修边幅的男人,流着鼻涕泡的小孩,以及一些操着浓重口音吵架的中年夫妻,但是这一切,在边南捷看来,突然不再那么令人厌恶,是什么让他有了这么多的改变?难道仅仅因为认识了一个感觉还好的警察?
他百无聊赖地等着,有些困,转身去买了一瓶汽水,由于晃得太厉害,开瓶盖的时候几乎洒了自己一身,他没办法又去买了一包纸巾,擦着溅到手上的液体,突然,他被一个身影给摄去了灵魂——他几乎夺口而出:况菲菲?但是那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他笑了笑,怎么回事?况菲菲?怎么可能。如果这是在北京的街头,倒是有可能遇到况菲菲,但是这是在郑州,即使再机缘巧合,也不会有况菲菲恰好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是疯了。
卫警官足足迟到了20分钟,当他向边南捷跑过来的时候,边南捷几乎没有认出他来。
仅仅一面之缘,边南捷印象里的卫警官,是那个身材高大,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制服男人,而出现在边南捷眼前的,却是一个虽然身材高大,但是有些吊儿浪当气质的大男孩。
"边南捷。你早到了。"卫警官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边南捷跟着他一起走进了餐馆,才注意到,他穿了一双人字拖鞋,一条灰色的肥大的七分裤,和一件颜色很旧的衬衫。如果不是先前认识他,满以为这是一个浪荡街头的小混混,当然他的面目还是挺清秀的。
"卫警官……"没等边南捷说出口,对面的人说:"叫我卫四好了。我叫卫彬。他们都叫我卫四。"
边南捷有些尴尬,他感觉到他们之间好像是隔了一条宏大的河川一样地遥远,虽然他允许他离他近了一些——可以很随便地称呼他,但是边南捷的那种自我拘束的气质这时候拥挤了上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始他们之间陌生的对话。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对面的男人再浪荡,始终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很难将对方的身份放下来,和自己平等地坐在一间环境嘈杂的小店里,说说烦恼,谈谈心事。
卫四要了一瓶二锅头,给边南捷倒了一小杯,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说:"你酒量怎么样?"
边南捷说:"没问题。"
卫四哈哈大笑起来:"我最受不了男人喝酒腻腻歪歪,喝醉了倒好,跟女人一样扭捏,很是扫兴。"
边南捷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如果换了其他的时间其他的人,也许他真的会斟酌一下,是不是要拼醉,对于卫四的好感他解释不出来自哪里,仅仅因为他怒吼了那个寻死的女人?肯定不是,那么是什么?也许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暗契牵引,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卫四说:"在郑州还习惯吧?很多人无法习惯郑州。"
边南捷说:"确实不太习惯,但是总之很快就要回去,习惯不习惯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卫四哈哈大笑一边递了根烟过来:"当年我来郑州的时候,绝没有想到再也没有回去过。你抽烟吗?"
边南捷说:"抽。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是不太可能再来这里了。"
卫四说:"这么肯定?"
"是。"
卫四再一次狂笑,他说:"为了你的肯定,干。"一口酒吞了下去,卫四开始抽烟,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边南捷说:"你什么时候到郑州来的?"
"十四年了吧。不记得了,大概有十四年。"卫四说完这句话突然话锋一转,然后说,"不过我的老婆和女儿都在武汉。我每月寄钱给她们,也大概有十多年没见过了。"
边南捷有点奇怪,他看不出来卫四的年纪,更没有想到他已经结婚有了女儿,这么说来,卫四真的长得太年轻了,他一度还以为他比他还小呢。
卫四继续地说了起来:"我女儿对我没什么好感,每次通电话,都不愿意跟我讲话。她对我的认识,恐怕就是那个成年几乎见不到面的陌生人吧。"
边南捷说:"没有打算把他们接到身边来?"
卫四笑笑说:"下一秒我可能就死了,或者下一秒我也许就不再郑州,我不希望她们跟着我过这种动荡的生活。唯一能让她们安定下来的地方,只有在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有我的父母,亲戚。兄弟姐妹。那是我的一个终点,不管我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最后总是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边南捷笑了一下,说:"你这些话把自己说成了流浪的大侠。"
卫四说:"对!流浪的大侠。这个词太适合形容我了。流浪的大侠。但是至于为了什么而流浪,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样?"
边南捷想了想,说:"我……只能算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农夫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这么老下去。"
卫四沉默了一会,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眼神瞬间有些复杂地转换,但是很快,他就关掉了电话,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继续喝起酒来。
边南捷突然想起那天与范贝金打的赌,于是他问道:"那天警局的那个女人,一直要寻死的,什么原因?"
卫四说:"男朋友虐待她。从早到晚地揍她,揍得她鼻青脸肿,还有一次揍到她内脏出血。但是只要她一恢复健康就马上要再去找她,周而复始。"
边南捷瞠目结舌,范贝金真是厉害,一语中地,难道她真的是天生的精明,连千里之外的玄机都能够掐算得出来?也难怪这么多年他如同一只堕网的蛾子一样牢牢地被她抓在手里,片刻不得动弹,她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很多,但是他毫无察觉,等到他有所差觉的时候,他已经被这些默默的习惯狠狠地控制住了。
卫四的话打断了边南捷的走神,"不可思议吧。女人都差不多,感情动物,给她蜜糖她反而不觉得珍贵,尼采不是说过吗?去看望你们的女人的时候,请记得带好鞭子。是尼采说过的吧?"
边南捷还是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感慨里面,他太吃惊了,一方面是为女人寻死的原因,另外一方面是为范贝金的料事如神。边南捷对男女之事了解甚少,他不喜欢看文艺小说,也不喜欢看言情电视剧,他唯一的一次恋爱经验就是范贝金,并且他感觉自己的感情之线一直是控制在范贝金手中的,他满以为世间的感情差不多都是这么回事,遇到合适的人,共同消磨着无聊的时光,一起等死。婚姻和生育只不过是为了打法难捱的时光而没有办法的选择而已。这么说起来自己真是纯情地可笑,他突然想起了1994年,夏天的那一个夜晚,自己对于陌生的况菲菲的牢固记忆,竟然依然清晰如昨,都已经过去两年了,两年了。他跟况菲菲此生都不太可能再有联系,但是她的样子就这么偷偷地,霸道地占了他感情土壤里的一个小角落,他经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偷着把她拽出来,然后配合自己的想象,展开无限丰富的剧情联播。比如说,如果那天他接受了她的拥抱,或者说比如说那天他控制不住自己与她发生了关系,那么一切将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终于变成不能让范贝金知道的一对秘密情侣?抑或是说,他们变成了一对关系暧昧的朋友,每当范贝金飞走的时候,她便会来看他,他可以带她去吃美味,可以带她去看风景,他甚至可以领她去探望朋友……想到况菲菲,边南捷是有无限激动的,这毕竟是他人生里唯一一个特殊感觉的女人,但是她就像一面薄弱的风筝一样,飞上蓝天。便无影踪了,他甚至连再次见到她,都无门可寻,他开始嫉恨起时雷,自况菲菲后,他再也没有跟时雷联系过,恰好是赶上了时雷去了北京为借口,他早就不愿意再跟那个莫名其妙奇形怪状的无头青年再联系,奇怪的是,他竟然这么地恨他。当然他也有想过,也许时雷和况菲菲仍然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毕竟他们现在在一个城市,也许她仍旧是他寂寞时候的陪伴,无聊如他,如果牵定一个单纯的女人,他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手。
跟卫四告别的时候,边南捷还没有缓和过来自己的情绪,他感觉到自己完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痛袭击了他,好像是他失去了生命的动力一样的东西,但是具体这是怎么了,他自己解释不清楚,后来其实卫四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但是他都已经无法听进去,再这样的一个偶然的场合里,边南捷想起况菲菲。一种绝望自脚底到脑袋将他轰然摧毁。
他觉得烦透了。
当天晚上回家,范贝金打来电话,没说几句,边南捷就吼了起来,并挂掉了电话,不管那边再怎么样拼命地拨打,他入定了一般地坐在能够看得到窗外月亮的床上,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地电话再也不接。
凌晨,电话又响了起来,边南捷烦躁地捂住了耳朵,在床上翻腾了几下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酒精在发挥着它巨大的作用,他觉得自己脑子都沉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挂了范贝金的电话,不过他也不想马上打电话过去道歉,毕竟他认为她一定是伤害了他,也许是她的怡然自得,也许是她的胸有成竹,甚至,也许是她的泰然自若。总之他有些恨她,这么多年了,她永远是穿着一身高贵服装的公主,她从不曾卸下盔甲来跟他****相见,甚至他在发火的时候,她都不肯畅快淋漓地跟他吼上几嗓子,代表她有着鲜活的生命力,她就象是一尊早已雕好的塑像一样无懈可击。他觉得糟糕透了。
无穷无尽的口渴。他摸黑去倒一杯水,却又被追命电话给吓到,他想好了怎么去对范贝金说一些心中的不满,但是接了电话才发现,那边是卫四。
"边南捷。是我。卫四。刚才打电话你没有接。我现在在医院里,被人砍伤了。"
边南捷感觉到一阵紧张,说:"告诉我医院在哪里,我去看你。"
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想起下午还在一起喝酒,晚上竟然就出了事,而他还一直以为是范贝金在对他进行电话追杀,而耽误了及时的接听,他有些懊恼,喝了一大杯水,他马上出了门,告诉出租车司机医院的位置,疾驰而去。
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生命薄如纸翼,原来不是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