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倒抽一口冷气:“他们家老太爷死了没几天,就来我们家提亲?哪位少爷?”
“郁家二少爷郁枫飞。”
“他见过媛儿?”
“二小姐从来没出过门,怕是不可能。”
尹氏更觉蹊跷,她慌了,手忙脚乱地往外走。尹芝琪回头,枯涸的桃树后,大门添了把新锁。心不禁痒痒的,她要去看看,到底是谁看上了这个女人。
这不是第一次,乔家也来提过亲。
心跳得很乱,直觉告诉她,要出什么事了。尹氏大骇。
没走多远,传来尹润暴怒的咆哮:“郁家自郁泽卿起,就没一个善的!想来我尹家提亲?除非宫里坐龙椅上的那位是姓郁的!”
父亲早年是御前侍卫,清宫里骑马耍刀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尹氏一边安慰着尹润,一边叫人打发媒婆。岂料媒婆也不是省油的灯,拿当今男女自由恋爱为理,满脸是笑,说得尹润一时接不上口,想必是收了郁家不少好处。
尹氏问她:“我们媛儿从未见过郁二少爷,婚姻从何谈起?”
“这就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郁家太爷刚仙逝不久,这成体统吗?”
“哎呦,夫人,我对您说啊,郁老太爷早早就盼着看孙媳妇了,有这一喜事,老太爷在地下也欣喜啊!”
“我是不会让媛儿嫁到郁家的,叫他们死了这条心。”尹润挥挥手,叫人送客。
尹氏眼珠子一转,遂笑道:“倒也没什么,问题是我们媛儿早定了亲,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所以郁家的提亲我们无能为力,请走吧。”
“不知二小姐许的是哪户人家?”
“是……乔家乔公子,乔至青的儿子乔樊,乔老爷身体不好,想借此冲冲喜。”她有点慌。
打发了媒婆,才发觉日影升至树尖。尹氏怀有心事,人走过去了,又匆匆回头,问:“这里养的狗呢?”
“说来蹊跷,前天夜里不知吃了什么,中毒死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冲至脑门,尹氏凝滞。晨雾浓浓,笼下来,太阳只余一抹模糊的光亮。她的思绪也模糊起来。
郁家大堂。
郁川因为郁修明擅自做主去尹家提亲的事而一筹莫展。郁修明不在乎,反而觉得自己做了好事。他说:“大哥,无论如何总得过家长这一关,咱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尹小姐抢过来吧?你应该感谢我。”
“什么时候你能学会用脑子想一想后果?你坏了事!”
郁修明斜着眼:“我怎么坏了事?爷爷就给了咱那么点时间,这下子都过去了十来天了,光婚礼筹办还得要好几天呢!”
“你明知道尹润跟爷爷有过结。”
“早办早好,二哥要他的美娇娘,我们分我们的那份遗产,免得夜长梦多。”
“你作什么决定前能不能同我们商量下?”
“不需要,我知道我一提意见,你们立马反对。你们只听二哥的,当我不存在。我是等不及了,我不想到时候什么都没有睡大街去!谁知道爷爷还藏了什么遗嘱,到时候家产落谁头上都不知道……”
郁修明冷笑,他扫了眼角落里安静的郁枫飞,没想到郁枫飞兀地起立,朝他疾步走来。郁修明惧怕二哥的反应,敛声坐到郁川身边。
这时,下人来报:“少爷小姐,尹小姐在门外候着呢。”
10
“哪位尹小姐?”几乎异口同声。
“尹家大小姐尹芝琪。”
郁姝君蹦跳着起来:“应该是来找我的,我去见她。”
尹芝琪穿得特别漂亮,银狐围脖,淡紫色的大衣,白皮鞋镶了颗水钻,一步一闪的风情。她见到郁姝君,差点脱口而问“谁是郁枫飞”,话溜到嘴边,忍了,递过一本子,说:“家政课的作业,我忘了还有一份。”
门口的男子有着好看的眉眼,腿长长的。他看她的时候,唇角似笑非笑,坏极了。尹芝琪爱这感觉,因此也更持傲,微微屈膝,行了洋礼。
郁姝君好心介绍:“这是我二哥郁枫飞。”
他朝她走来。尹芝琪心怦怦跳,这样的男子,会看上尹媛那俗女人?她直觉郁枫飞应该更喜欢自己,尽管自己还并不准备接受他的示好。
家里有丧事不宜待客,郁枫飞提出要送尹芝琪回家。坐在车里,尹芝琪终耐不住,问:“你打算跟我妹妹结婚?”
“你妹妹是谁?”郁枫飞问得波澜不惊,口吻淡得仿佛不关他的事。
“尹媛啊,你不认识?”
“你为什么这么问,很多人向她求婚吗?我还没打算结婚,不过,”郁枫飞靠近尹芝琪,吹着她的耳朵说,“如果你妹妹是位天仙,我会考虑的。”
“她可不是什么天仙。”尹芝琪急于否定,她受不了任何人对尹媛的赞美,更何况对方是位俊公子,“我从来没见她出过门,整日躲起来看什么淫画……”
妖娆艳丽的春宫图,郁枫飞见过,他的心里有疑问,眉心微锁着。
尹芝琪以为他起了疑心,更加泼油添火:“她还缠了双小脚,跟乡下姑娘没什么区别。”
一种嫉妒的神情扭曲了尹芝琪的脸,使年华正好的她看起来有点怪。她认为郁枫飞必须死心,又说:“我妈妈说她跟乔家公子乔樊定了亲。”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尹芝琪的双颊跳上两朵红云,避开郁枫飞凛直的视线。他是在表达心意吗?郁枫飞停下车,看着她,柔情地:“你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女子,今天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尹芝琪有着浮游于天空的快感。
“请让我再见到你,就在今晚。我不会让娇贵的小姐晚上独自出门去约会,所以我决定亲自上门……请不要拒绝我,给我这次机会,如果今晚不见,我不会再打扰你。因为我绝不会勉强我爱的女人。”
他必须要行动了。
“我答应你,今晚十点。”
尹芝琪期待郁枫飞的吻,不过她什么都没有得到。郁枫飞靠得极近,呼吸能吹起她的发丝,从耳后拂入脖颈,再到胸前,他的眼神是邪气的,明亮的眼睛能看到她心里去,却始终没有碰她。尹芝琪不由心神荡漾。
当晚,月亮丝丝浮动,墨笔勾出般的一弯余痕。尹家花园里,尹芝琪厚裘裹身,等着风流公子来倾诉浓浓情话。待下人们歇息去了,顾自打开大门,将郁枫飞迎了进来。
不等她开口,郁枫飞敲了下其脑后穴,尹芝琪软软地昏了过去。
尹媛正在房里滚骰子玩儿,一颗玲珑镶红豆的骰子,骨碌碌滚到地上,她听到门外叩响几记轻敲。
风留恋瓦檐,一卷一卷地吹过,尹媛看向窗外,黑魆魆的林子里,郁枫飞正抬头看她,手里抱着昏死过去的尹芝琪。
他还是来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她的话里有淡淡的欣喜。
郁枫飞把尹芝琪放到地上,对尹媛说:“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灯光落了点在他眼里,他向她张开双臂,仿佛诚恳。
树林里兀地涌出些人,园里灯光大亮,四处是着黑衣的尹家家丁,尹氏在听得风声后随即赶来。
“原来是你。”尹氏这才看见昏死的女儿,她瞬时乱了方寸,“你究竟想干什么,放开芝琪!”
“先放媛儿出去。”
这是郁枫飞的条件。他解开尹芝琪的厚裘,一把匕首直抵其胸口,若再用力三分,必见血。一片黑影覆住他的眼眸:“尹太太,我从不与人讨价还价。”
未说完,刀子切入尹芝琪的胸膛,一线鲜血垂垂而落。
11
尹媛迎风而站,旗袍轻薄,衣摆在风里翩飞。门锁开了,有人上来请她出去。环视这间关了自己十几年的阁楼,琉璃、麝香、宋瓷、一箱又一箱的绣鞋、旗袍,还有春画,尹媛忽然觉得,经此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对来人说:“把这几个箱子都搬下楼去,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要与它们一起离开这里。”
尹媛走得从容,她揽一揽额前的发丝,夜深地寒,空气中有桃花的淡香。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幅美人图在风里吹动,裙摆纷飞,露出一点水红菱似的鞋尖。
经过郁枫飞时,对他微微一笑。
“媛儿……”尹氏与其说是不舍,不如说是惧,她真的怕了。
尹媛回头:“母亲想说什么?”
她永远不会忘记,为了裹出“三寸金莲”,当尹氏把碎玻璃插进她的脚底,无数个日夜,让她在泪水与鲜血中挣扎、麻木,然后绝望。“妈妈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妈妈爱你。”尹氏的脸扭曲着,洋溢报复的快感。
尹媛看着她,尹氏的脸逐渐变得苍白,终于,她晕了过去。
大堂亮了灯,投下来像一片清楚可喜的阳光。郁家兄妹都在,连郁泽卿的红棺都未曾移动,漫天漫地的素白,尹媛有着身处雪地的迷茫。
她走得很慢,郁枫飞牵着她的手。这个男人有着温暖的手掌,可她猜不透他的意图……尹媛失了神,看着他,不料郁枫飞也回头,他的眼里有野兽般慢慢逼近的野性气息。尹媛心慌,一踉跄,郁枫飞索性抱起她,问:“你在想什么?”
他亲了她一下,温软贴过她的唇边,粗糙地,刻意的温柔。
“放我下来。”
绣鞋底端刻着桃花印,一步踩出一朵,追逐她的脚步。雪地盛放一朵朵冰花,可尹媛却感到,足底冰凉,如同死者。
郁家兄弟们各有各的眼神,不过对尹媛的到来大有欢迎之势,郁姝君最先迎上来,拉起尹媛的手,口不遮拦:“你长得真好,我爷爷应该是见过你的……天哪!你的脚好小!”
尹媛不语,脚尖往里缩了缩。
稍微年长些的应该是郁家长孙郁川,见到尹媛仿佛松了口气,抹了抹脑门的汗。一脸痞笑的就是郁家老三郁修明,很瘦的人,薄薄的唇很是刻薄,他把尹媛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拉起坐在角落里的郁天奇,上前来:“五弟,快来认嫂子!”
郁枫飞对妹妹说:“你带媛儿下去,让她休息会儿。”
尹媛迟疑了下,眼眸晶亮。郁枫飞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待她进了里屋,嘴角挂起几许笑意,也是瞬间便敛去了。心里不由微微恍惚。
郁姝君牵了尹媛的手,非常热情,她想起什么,说:“我不知道二哥会带你过来,所以没吩咐顾嫂收拾好客房,这样吧,我先带你进二哥的房间,我让顾嫂这就去打扫下,如果你饿了,我让人送宵夜上来。”
所有人都在撮合他们,哪怕是看上去最没心机的郁姝君。尹媛没有推辞,她不怕郁枫飞,他救了她,即使动机诡异莫测。
檐下,白纸糊的灯笼晃着流苏。尹媛解开旗袍盘扣,夜无声无息地压下来,她静坐在镜前,烛火明明灭灭,镜中的女子极艳丽。
房门紧锁,依然被丧事所累的郁家,仿佛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12
月亮逐渐变弯变细,抿成一撮细细的牙挂在树梢。风物斑斑的实木柱子,一束青藤紧绕其身,迎空抽出鲜绿的芽。郁枫飞随后进来,袖口沾了血,尹媛想起刺入尹芝琪胸口的那把匕首。
“为什么请我来这里?”她背对着他。
“我以为你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我反感女人这样。”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没得到满意的答复,也会拿刀子在我身上划一下,杀了我吗?”
尹媛在他面前站定,旗袍盘扣开了,她用手比试着,朝自己胸口一划。
“你伤的那个女人,是我姐姐。”
郁枫飞看着她,这个女人的眼里闪现的是兴奋,狠狠复仇似的快感,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冷峭。尹媛贴着他的耳朵,细语呢喃:“你应该下手狠点,杀了那个女人,还有她的女儿。”
眼里现了泪,一点,轻薄的水雾,瞬间收去了。郁枫飞环住她,几分戏谑:“对,我就喜欢你这样,这样子很好。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
“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何来这里,我应该逃得远远的。”
郁枫飞变了脸色:“你哪里都不能去,起码,这段日子不行。”
“为什么?”
“做我的新娘。”
尹媛觉得可笑,伴随着某种深切的悲哀。不,她不想刚从牢狱里出来就把自己送往另一个笼子。眼前这个男人,他可以把刀戳进尹芝琪的胸膛,波澜不兴、不露声色,救自己也不过出于某种目的。
两人深信对方都有秘密,却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因为我喜欢你,自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动心了。”
他又来这一招。这样温情的话语尹媛很爱听,不过听过忘过,不劳烦记忆。
“然后你要娶我?”
她陪他演戏。
“对,我发誓,非你不娶。”郁枫飞单腿跪下,亲吻她的手,像是一位乞求爱情的勇士,“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能嫁给我。”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你以前根本没见过我。”
“可我已迫不及待,这就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