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一下。”尹芝琪倒也爽快。
“是这样的,我带了纸笔,抄完就还给你,会打扰吗?”
“进来吧。”
郁姝君小心地跟着尹芝琪。尹家花园漂亮得令人惊叹,听爷爷说,尹老爷尹润曾是清宫里的御前侍卫,前朝覆灭,他在洋场发了家。
那位众人簇拥的贵妇想必就是尹太太。
她是郁姝君见过的最俗艳的妇人。通体的珠宝与绮罗,不堪重似的,拥着那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
“尹太太好。”郁姝君乖巧地称呼。
倒是旁边的老女佣开了口:“这不是郁家四小姐么?郁老太爷刚刚去世,她来做什么?”
“郁老太爷去世了?”尹氏甚惊,眼神流落到郁姝君的身上,怪怪的。
“家里有丧事的,头天就进别人家门,怪不吉利的!”老佣浇油。郁尹两家向来极少来往,都是大户人家,却隔门隔户各自过活。
尹芝琪不满:“妈妈,织姑,这是我同学,你们烦死了!”
尹氏匆匆朝郁姝君点了下头,转身离去,满身的珍珠翡翠发出叮咚细响。
真是怪异的一家人。郁姝君悄悄吐了口气,问:“你妹妹呢?”
“谁告诉你我有个妹妹?”
尹芝琪回头,眼底一抹暗青,她被激怒了,莫名的怒气。
郁姝君觉得好笑:“听人说的呗,要不我哪知道。”
“那个人住在那里!”尹芝琪一指花园,“从没见她出过门,更没听她说过话。像个死人似的,整日闭门不出!”
说得尽兴,尹芝琪喘着气。
朝她指的方向,郁姝君丢过一眼。明明是深冬,那里的桃花开得烁烁,艳至极处,如同生死。
“花开得真好。”郁姝君朝那走去。那座古式阴暗的楼里,住着尹媛,她太好奇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尹芝琪冷冷的:“你是来找她还是来找我?”
“当然找你。”郁姝君吓了一跳。
“最好别理她,半夜看到,说不定会被吓出病来!”尹芝琪阴阳怪气的。
“很……丑吗?”
尹芝琪停了脚步,蓦地,像是受了屈辱。尹媛不但不丑,而且美。她那样站着,像枝倾斜的花枝,千娇百媚。她太美了,美到自己无法容忍。尹芝琪忽然明白了这些情绪的来由,她嫉妒她。
一连几日飘雪,今天放晴了。阳光集注而轻薄,拂人脸面不知温度,郁家灵堂弥漫着佛音,金纸银烛团团燃烧,似要沉沦到佛场里。
今天是头七。
郁家子孙披麻戴孝,往火盆里扔着纸元宝。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郁修明,他低问:“四妹,有什么消息没?都过了七天了。”
“不是说了吗,尹家二小姐身处深闺,不与外人接触,我有什么办法!”郁姝君一转眼眸,“不过我知道她住在哪处。”
“哪里?”
“尹家花园开满桃花的那栋楼前。”
“难不成要我们三更半夜去拜访不成?”郁修明笑得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别笑!这一点都不好笑!”郁川怒了,“以后尹小姐要么是你嫂子弟妹,要么是你的妻,或者我们几个被赶出大宅,两手空空去街边讨生活!”
众人一下子安静,烧残的纸灰纷纷扬扬,蛾子断翅似的扑人口鼻,扼住每个人的喉咙。郁枫飞扔下手里的纸钱,火徐缓窜升,映亮他刚毅的侧脸。半晌,他才开口说:“三弟说得没错,总该有人去拜访一下。”语气里有种让人嫉妒的闲适。
郁天奇眼神慌张,低下头。
郁姝君有点担心:“二哥,你的伤还没完全好。”
“我只不过去会个女人而已。”他笑了,笑容邪亮。
日头西沉,月亮出来了,月色磨成霜,清清凉凉洒落人间。这样的月光,浪漫到难敛难收,几株桃花依然简静。
郁修明叫了一帮子小混混,在尹家门口放肆聒噪,放鞭炮、打架、故意高声争吵,尹氏慌了神,命几名男丁去大门口看看。
尹家后园种着高大的雪松、广玉兰和香樟树,阴森森地挡人视线。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潜入。
有犬乱吠。郁枫飞闪到朱门前,叩动铜把。一叩、两叩,他听到楼梯嘎吱作响,却听不到步声。有人下楼来。
郁枫飞穿着一身洋装,头发后拢,手里一束玫瑰。他轻松地靠着墙,相对于种种,追女人是最轻松的活儿,不必漂泊不必流血,作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几番甜言蜜语加一点恰到好处的耐心,即可抱得美人归。
门未开,只闻一声轻问:“是谁?”
温柔的、清楚的,珍珠滑过丝绒般的女声,轻轻响起。
郁枫飞不禁温柔:“郁枫飞来拜访尹小姐。”
“你站在第二棵桃树下,那里的灯很亮,先让我看看你。”
郁枫飞照办。刺眼的光,他看不清门后那双神秘的眸子。
“你不问我为何这么晚来找你?”
“不必问。他们关着我,不让我出尹家一步,你来看我,当然只能是现在。”
“现在,该轮到我看你了。”
门内的人在犹豫,终于,她说:“明晚今时。”
门阖上了。一声乌唳长长地划过。
次夜,郁枫飞再次潜入尹家花园,狗没叫,想必是谁牵走了它。桃花谢了,满地粉嫩粉嫩的花瓣,风一吹,点点融入夜色,再无踪迹。
门开着,吱呀吱呀地任凭风开合。郁枫飞进去,一架陈旧的楼梯,久积灰尘,不见一点鞋印。
她昨晚不是下来过么……
郁枫飞恍惚了下,忽而自我解嘲:尹媛只是个女人,他与她做场戏,为的是保住郁家家产。她是人是鬼,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郁枫飞明白祖父的遗嘱并未宣读完整,李律师保留了另一半,四十天之后,还有另一番遗言。
祖父最信任他。
郁枫飞往后拢了发丝,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
“尹小姐,我如约而至。”他压着嗓音,将手里的玫瑰放入白瓷小盘。
尹媛坐着,背对着他。一袭孔雀蓝的旗袍,仿佛暮春淡蓝烟雾;身旁一个半人高的宋瓷,描着蝙蝠、瓜蔓,瓶中一枝桃花掩映,斑斓极了。
桌上摊开一幅画,男女交媾的春宫图。
郁枫飞从背后搂住她,呼吸吐纳热气,吹起几根发丝,尹媛微微一动,并不推拒,郁枫飞越发大胆,在她耳垂落下一个吻。
怀里的她小小的,瘦弱无骨。
“你会玩色子吗?”清清脆脆的声音,与昨晚大相径庭。
郁枫飞不动声色:“会。”
“那你陪我玩会儿。”
尹媛这才回头看他。她的皮肤出奇得白,许久不触阳光,初雪似的泛着青。一双弯月新眉,眉下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干净、乖巧,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只不过是个孩子。
郁枫飞一震,突然卸去伪装,也就是瞬间,尹媛的眼里闪过一丝笑影。
十六岁韶华刚好,眉目刚刚盛开,青春凛冽而无辜。
一双柔软的手搭上肩,身体前倾,她吻上他的唇。
未施脂粉的双颊,不起一点红晕,尹媛摸着郁枫飞的脸,指尖点着他的眉,他直俏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你真好看,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她由衷赞美。
蜡灯香烛明明灭灭,烛光如水,浸泡着两张年轻的面容。美色诱惑下,郁枫飞听由身体驱使,他解开旗袍盘扣,褪至其腰身,怀里少女露出一痕雪白胸脯,两点桃花烁烁,他并未脱净尹媛的旗袍,只撩起其下摆,露出白净赤裸的大腿。一时尹媛上下裸露殆尽,一截只遮了腰部。
他整个人压了上去,带着成年男子的欲望。
手从胸滑落,滑到腰际、大腿,掌心温暖,尹媛发出一声破碎柔软的呻吟。
郁枫飞的手蓦然停住,尹媛的脚不足三寸,盈盈春弓尚不满一握。
大红的绣鞋像团燃在掌心的火。
他大惊,对上尹媛的眼。
娇媚一敛而尽,她惶恐而无措。下意识的,她打掉他的手。
从未有过的慌张。努力地,尹媛想装出最初的模样,天真的模样,可是力不从心,终于,一颗极大的泪自她眼角滑落,她咬着唇,溢满愤怒。
窗外已是夜鸟四伏。
他戴着面具而来,不料她也在演戏。
尹媛回头,楚楚可怜:“明晚,你还会再来吗?”
郁枫飞径自离去。
“请带我离开这里!求你!”她失了矜持,朝他嚷道。
再无回音。
夜风将艳蓝的身影吹成一痕薄弱水影,摇摇欲坠。
半夜,风更大了。
风扬起黑发,深冬的夜里,霜雪夹杂着簌簌而下。郁枫飞望着黄浦江水,大衣衣摆在风里翻飞。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偎在他怀里,听他说着旖旎霏霏的情话。她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干净、乖巧,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枫,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男孩会像你多一点,如果是女孩,或许她会更像我。”他朝她温柔地笑。
“我才不想要女孩,如果她像你,岂不是很容易被人骗?”
静怡嘲他。她挣脱郁枫飞的怀抱,转了身,裙摆飞扬,阳光浅浪似的风情。
那年的春天潋滟得像爱情。
也是那个春天,父亲郁绍中枪身亡,朝他开枪的是静怡。郁枫飞以为是个梦。静怡咬着唇,溢满愤怒,慢慢举起手中的枪:“我要杀了你们,你们郁家一家子都是卖国贼!”
郁枫飞中弹,他倒在地上,睁着眼,只见一颗极大的眼泪自静怡眼角滑落。
她走了,他却活了下来。郁泽卿担心孙子,将他送到国外学习,以避人眼目。
风极冷,郁枫飞清醒了不少。掏掏口袋,没找到香烟,他把空壳揉成团,扔向远处。爱情只不过是令男人留恋的、女人们的漂亮伪装。
摇摇晃晃地,他朝家走去。
次日清晨,阳光晴好,常青藤攀附的砖墙下,几个佣人交头接耳,说着些撩人心事的闲话。尹家花园里,桃花谢尽,不见满地落英,晦涩的梢枝交纵着,恍惚狰狞的模样。
佣人们说的是尹家二小姐尹媛。
有人清扫花园时,发觉尹媛就坐在园里的木椅上。当时天未亮足,她穿了一身薄薄的红缎,浓密的黑发披下来,裙底露出一点尖小的软屐。
她极少出来,哪怕是自家花园。
人们悄悄议论,闲话风似的传到了尹芝琪的耳里。她顿生好奇,披了件小貂裘,穿过齐整的草坪,脚步一路生风。
尹媛半倚着椅子,慵懒的姿势,显然,她对尹芝琪的到来漠不关心。
“你就装吧。”尹芝琪冷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
尹芝琪自小就看她不顺眼,如两人碰面,尹芝琪必定要以命令的方式逼迫尹媛做些什么,或者说些诋毁的话。尹媛从没理会,有时候,她喜欢看尹芝琪暴躁的丑样。她就这样看着她,不说话。
“我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你骗不了我。”尹芝琪哼了声,“你躲在楼里,看那些淫画的事我都知道。”
尹媛有一箱春宫图,是历代名画师的手笔,母亲留给她的嫁妆。男男女女交缠亲昵,本是万物之源,落入干净的眼里,也是干净的事。尹媛微垂眼,想起了昨夜的男子,稍觉异样,往里收了脚尖,默然不语。
尹芝琪大怒:“你装!你还装!”
尹媛丢一个轻薄的笑,无声无息地擦身而过。园里冷得发怵,可她喜欢。尹媛抬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不知道冬日的清晨原来这般美好。
“贱人!”尹芝琪怒不可忍,骂出口。
尹媛滞了下,顾自走开。尹芝琪越愤怒,她越冷,冷清至极致,成了灰蒙蒙的恨。
传来珠玉碰撞的碎响,尹氏往这里走来。她穿着狐皮大衣,双手戴了六七个钻戒,走时拂过阵阵浓香。
尹媛进入树林,穿过一条小桥,松林后面是堵高墙。她走得不快,被后面赶来的两名健硕的女佣牢牢架住。
“小姐身体不好,不能随便出房间,你们将她送回房去。”尹氏抚平尹媛弄皱的旗袍,轻声嘱咐,“你的身体从小就不好,天气这么冷,还穿得这么少。妈妈这么做,你是明白的。”
她的指尖很冷,跟她的眼神一样寒冷。尹媛浑身起了粟粒。
两女佣架着她,飞快地进了门,尹媛盯着浑身挂满俗物的尹氏,目光燃出火来,她恨死她。
尹芝琪适才的愤怒不见了,幸灾乐祸之余,不禁有点可怜尹媛。她觉得没劲。
尹氏用帕子捂着嘴,小咳一下:“织姑,别忘了把新做的绣鞋给二小姐送去。”
织姑应了声,神情有异,似有话要说。
尹氏问:“你怎么了?”
“是这样的,夫人。就刚才,有人上门来提亲……”
“谁?”
“是郁家请的媒婆,要来提亲。”
“我们芝琪还小,你去回了她。”尹氏没当回事,忽又想起什么,“郁家?你说的是老太爷刚死的那家人?”
“是的,而且,他们提的是二小姐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