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一路前行,三千勇士兴致渐高。行至一座白玉栏杆的石桥之下,有人眼尖,扑地跪倒,口呼“陛下”。
众人看去,只见石桥边立着一座石碑,上刻“望仙桥”三字,石桥那边,是一片浓密的枣树林,在枣林浅荫处站着一人,破旧龙袍,面色苍白,嘴唇猩红,正是冤帝。虽说望去远远谈不上仙风道骨,却不耽误三千勇士纷纷拜倒,激起浮尘漫天。
尘埃落定,冤帝面若桃花:“众位爱卿,弟兄们,朕已在此恭候多时!朕宣布:先行进入万杰林者,将作为朕的内阁重臣!众人依入林次序,分别委以国之大任!”
此言既出,三千勇士顿如炸了高压锅般蜂拥而前,冲上望仙桥,奔向仕途的彼岸……众人有如一阵风吹入枣林,纷纷达阵得分。
只有一个人没有随着冲入枣林,是迟宝成。他一边慢慢后退,一边不安地喃喃自语,眼中透出慌乱。
冤帝仿佛并不介意,他回转身来,面对着急切地想成为他的开国元勋的勇士们,渐渐敛起了笑容。
人群不再有一丝喧哗,静静而紧张地凝望着他们的主宰。
忽然,冤帝掩面嘻嘻而笑,状如一个天真的孩童:“不入万杰林,便是对国不贞,对朕不忠!你们看,这便是一零六九的下场!”抬起一只形似枯枝的手,随意向上一指,但听嗤的轻响,一颗枣子离枝射出,子弹般击中望仙桥那一端犹在后退的迟宝成,贯胸而过,迟宝成倒地气绝。
这一下实在太快,除了少数修为深湛者看出了原委,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七八丈外的迟宝成是怎么死的。
不少人感觉一股凉意从脊背涌上来,他们这才如梦方醒,猛然想起,冤帝只在发怒时才笑,怒气越盛,笑得越灿烂……
从表彰会开始直至现在,他岂不是总在笑?!
他要做什么……
良久,冤帝才缓缓言道:“光复前朝,是朕实现最终宏志所必须完成的初级任务,在众位爱卿的鼎力协助下,现已如期完成,这实在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情……”
接着,他话锋一转:“众所周知,《圣阴至法》系朕所创,其法力无边,威力甚大,堪称旷世之斐作!朕本孤僻,事事在意,若非因为任务艰巨,时日迫近,实不会将法授之与众……如今光复既成,朕已将亏欠你等的悉数奉还,此刻,是该你等归还至法的时候了!”
这句话好象一柄冷森森的刀子,悍然拔出在众人面前。
人群骚动。
范德彪楞楞问道:“陛,陛下所言太,阿舅太太深奥,臣等法已在身,又该如何归,归还?”
冤帝微笑,屈肘,两手十指分开,双目闭起,仿佛一个乐师,面对心爱的古琴。
他幽幽说道:“这片万杰林,实为‘万劫林’,进入此林者,皆万劫不复……”
枯枝般的十根白惨惨的蓄了猩红色长长指甲的手指,凌空抖动起来——
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抖动,众人死前,似乎真的听到了琴声……但,这是多么残酷的琴声——林间寒光闪闪,剑影霍霍,无数圆圆的枣子,此刻却化作无数锋芒毕现的杀人利器,自枝头狂乱射下!
可怜功勋卓著的三千勇士,可怜这些对未来怀抱无限美丽梦想的缺心眼儿的人,在眨眼之间已被乱刃穿身,暴毙林中。
万劫林。
唯一识破这一切的迟宝成,也没能幸免于难。
可叹三千炼狱勇士,都将化为前朝之土,后世之烟……
可是,真的无一幸免吗?
还真有一位,他是一六二五——孟忠。
你们还记得不?在那不知名的小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在那醉生梦死的****之夜,曾有一对因亢奋过度而痉挛昏死的男女……
孟忠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恢复神智,当他与她顺利分开时,万劫林已平静如昔。
这真的是一个戏剧化的转折……当他看到枣林里密密层层的尸首,他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收不住,笑得直打跌,终于,他笑醒了……
确切地说,他不是笑醒的,是被一个声音惊醒的——是集结圣相——一六二五,速到集结台,就差你了!”
环视四周,不是万劫林,也不是青楼,分明是自己就寝的小石宫——难道,我还在炼狱中么……他一时发懵,找不到现实与梦境的交合点。
走向集结台的路上,他还在不住地想:战争结束了么?万劫林惨剧是何时发生的?我二弟真的痉挛过?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裤裆。
醒心界,集结台。
三千勇士肃然列队,冤帝龙座高高在上。
随着孟忠入列,集结圣相朗声禀报:“陛下,除了一零六九,余众都已到齐!”
孟忠打个激灵,一句话触电般响起在耳边,实在让他印象深刻——你们看,这便是一零六九的下场……
一零六九,是迟宝成吗……
冤帝并未追究一零六九的缺席,他自龙座站起,矗立半空,巍如泰山——“朕的勇士们,明日午时,便是我们出征之时!朕仰仗你们,朕相信你们!!”
三千勇士气吞山河的呐喊声瞬间爆发出来,响彻云霄——“紫藤炼狱,与魔论道,效忠冤帝,光复前朝!!”
原来还没有行动,这么说从表彰大会那里就是梦了……孟忠总算想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平白无端的会有这样一个梦?难道它预示了什么?会不会是个凶兆?
入夜,孟忠去找归门圣相。
偌大一座石宫里,空空荡荡,永远燃着一堆熊熊篝火,上面照例架了一只驯鹿,肉香扑鼻。
“一六二五,你来干什么?”归门圣相白眼一翻。
孟忠笑嘻嘻道:“向你打听一件事。”
“那要看我知道不知道。”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那还要看我肯不肯告诉你。”
“我相信你一定会和盘托出!”
瞎子冷笑一声:“你未免太过自信!”
孟忠贪婪地呼吸着:“你的鹿肉好香!好诱人!”
瞎子沉默不语。半晌,终于泄气道:“你问吧……”
孟忠趋前一步:“很简单,一零六九是谁?”
归门圣相答非所问:“那要看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孟忠将手往怀里摸去,归门圣相忽道:“且慢!”
“怎么?”
“有话说在前头,如果还是京津小吃,美式快餐什么的,可别怪我啥也不说!”
孟忠笑道:“再好的东西也有厌倦的时候,何况是馅饼……今天你就请好儿吧,我带来的是——太行獾子腿!”随手掏出的油纸包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致命的香气……
归门圣相不愧是吃货,闻此香气顿时有了反应,一泡哈喇子哗啦泼洒在地,空洞的眼窝里溢出激动的液体——不知是泪还是哈喇子——“这,这,这是人间之物吗?!”面部肌肉剧烈抽动起来。
太行獾子腿,顾名思义,就是太行山上的獾子的腿——这谁都知道,然而还有一点,就不是谁都知道的了——受环境气候的影响,太行山的獾与其他地方的獾相比,肉质更为精良,且味道极尽鲜美。此外,这种獾很机警很敏捷,因而十分难于捕捉……这便难怪连归门圣相这样的吃坛高手在闻到它的香气时也会没出息到了极点。
这些獾腿原是冤帝送给孟忠的“定情”之物,却被他来了个借花献佛。
归门圣相浑身都在抖,就象老太太摸了电门:“一零六九,叫迟,迟迟宝成!”伸手去抢獾腿。
孟忠敏捷地闪开,问道:“他还活着吗?”
归门圣相:“你,你这是第二个问题!”
孟忠笑道:“那你肯不肯回答呢?”
归门圣相抢了几次,却始终抢不到手,只得垂头叹道:“好吧,算我栽了……迟宝成已被陛下秘密处死了……好了快给我吧!”
孟忠道:“还是不能给你,除非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归门圣相急了,骂道:“你这贪得无厌的臭小子!”同时猛扑过来。
孟忠尚未施展他的初级遁术,归门圣相便已碰他不到——他为何要装作不会法术?莫非在隐藏什么?既然如此,且跟他玩玩……孟忠心道。
归门圣相宛如一只笨猫,而孟忠正象一只聪明的老鼠,两人在空阔的石宫里玩着汤姆与杰瑞的把戏……终于,孟忠耍够了,笑道:“打住吧,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保证不再多问就是!”
归门圣相随即停步,气喘吁吁。其实他也想赶快回答了这个问题,及早吃到美味,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才硬着头皮与孟忠周旋,听他如此一说,正合心意,当下板起脸道:“什么问题?你快问!”
孟忠将油纸包故意在他鼻端一晃,归门圣相的脸立刻追随着油纸包的方向,空洞的眼里流露出渴望的可怜的光。
“万劫林在哪里?”孟忠的最后一个问题。
归门圣相倏然变色:“你缘何知道万劫林?”
孟忠坏笑:“是我在问你,你只需回答便是。”
归门圣相犹豫一会,道:“那是队伍出征所必须经过的地方,就在炼狱与长安的交界。”
看着真正贪婪的瞎子狂撕豪嚼,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孟忠不由笑道:“你的行市看涨啊!这以后还怎么敢问你什么?!”
归门圣相叽哩咕噜道:“如今的行市尚可维持一阵子,期待你有更多的问题……”咕噜咽下最后一块肉,滋滋地吮吸十根手指,恨没多长几根指头:“其实我是个很热心的人,只是担心回答不出你的提问……”
终于,手指头都嘬干净了,一对瞎眼盯向孟忠,关切地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实在抱歉,暂时没有了。”
一脸失望。
“不过,明早或许还有,只是不知你是否有吃早点的毛病……”
“这你还还还不知道吗?我有有有有这毛病!而且这病还不轻!”
“那么好,准备和你的獾妹重逢吧!”
归门圣相盘膝坐在那里不动,双手置于额头两侧,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架着驯鹿的火堆蓦地平平向一边滑出,显出下面一块闪着蓝幽幽的光的地面。圣相咒语停驻,睁开那对空洞但发光的眼睛,双手放下,地面的蓝光倏然不再,露出一道八卦形状的暗门。
孟忠进入炼狱,来到悲吟殿,面见冤帝。
与悲吟殿还有一段距离,黑暗的地宫内已让孟忠体会到了什么是戒备森严——与往常不同,今夜的炼狱,在通向悲吟殿的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均匀密布着众多带刀侍卫,他们个个身形彪悍,手按刀柄,冷漠而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大战在即,出征前夜,这样的警戒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孟忠却嘀咕:老鬼一向托大,基本不设护卫,这是在弄什么玄虚……对侍卫视而不见,直往前闯。
有人横刀拦阻:“且住!”
孟忠盯着他:“看看我是谁?”
那侍卫细一端详,脸上陪笑:“原来是皇妃……恕小人有眼无珠!”言语恭敬,却不收刀。
孟忠心中暗骂:皇你奶奶的妃!见他不让,道:“既知我,因何相阻?”
那侍卫道:“陛下有令,今夜任谁都不得入殿!”
孟忠冷笑:“我找陛下自有要务。若耽误了事,影响了出征,你担得起吗?!”
侍卫面露难色:“这……”
旁边的侍卫凑过来,在这侍卫耳边低语道:“你怎么这么轴!他们俩什么关系?也是你能拦的?!你不想混了吧!”
哪知这位也真不知死,闻言反而挺了挺胸,大义凛然道:“我只服从陛下圣谕!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也只怪我时运不济,命里该绝,有道是:人生……”
话语未尽,空气中忽然响起冤帝沙哑疲惫的声音:“混蛋,速速闪开,让皇妃进来!”人未现,声音已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声音不大,字字含威。
孟忠轻蔑一笑,便往里走。可想不到的是,那侍卫仍然将刀一横,就是不放。
这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只见这侍卫眼望半空,大声道:“陛下有令,小的我怎敢不尊?只是陛下当一视同仁,不该朝令夕改!小的想要斗胆问问陛下您,小的忠心护卫圣驾,有什么错?!”
静寂,一片令人不安的静寂,一片貌似平和却孕育着凶险的静寂……在这片静寂里,所有人都看到了悲惨的一幕——
鲜血,开始不断地从这侍卫眼中,口中,鼻中,耳中喷涌而出,洇红了雪白的牙齿,也洇红了大块衣襟。这个可怜的不识时务的人,为他的忠诚与憨直付出了最大的代价,如一座突然被抽掉了梁柱的房子,轰然倒下。
他始终紧握着他的刀。
惊惶,恐惧囊括了众多侍卫的表情,有人渐渐转成愤怒,他们额头青筋暴起,手中刀在紧握中微微颤抖——倒在地上的,仿佛就是镜中的自己……然而,谁都不敢打破沉默。
民心,已在这片貌似平和的静寂里,慢慢失去。
孟忠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意,仿佛这一切都很自然,他迈过尸体,大步走向悲吟殿。
转过最后一个弯,岗哨随即戛然而止,悲吟殿在不远处透出诡异的绿光,映得站在门口的两名殿前侍卫的脸也显得诡异非常。
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拽了拽孟忠衣袖——是岗哨的最后一名侍卫,他不由分说迅速且坚定地把一团物事塞进孟忠之手……
在这一瞬间,孟忠忽然感到害怕,深深的恐惧——如果这人递来的是一把锋芒必现的刀,此刻他岂非已和那忠诚的侍卫一样了……
他忽然想起那柄尖啸着没入枣树的匕首,那柄他至今为之胆寒的匕首。
他触电般扫了一眼这个人,还好,不是那个人……身材颀长,侍卫的装扮,浓眉,杏眼,正看着他微微地笑。
孟忠没见过这个人,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个人绝不只侍卫这么简单……他紧紧握住手中的东西,好象握住的是救命稻草。他飞快地把它藏进袖中,他隐隐觉得这东西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