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砚鬼是个职业叫花子,同行都叫他阿鬼。打从他懂事以后就不知道爹妈是谁。
他和一帮要饭的发小在老丐德胜的率领下,从云南老家一路云游,沿街行乞,很享受地过着穷欢乐的游牧生活,一晃十年,走走停停,踏遍了华夏的万水千山。
阿鬼早已习惯了这种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的生活节奏,他简单的意识里始终很乐观,他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他今天缺少的一定会在明天得到补偿。
明天?他还年轻,才18岁,还有无数的明天在等着他,所以他不急,他耗得起,而且他想有滋有味地耗下去,跟命运耗,跟老天耗,他坚信会耗来属于他的美丽。
这一天果然被他耗来了。
这已是他第四次来到长安了……与前三次相仿,长安虽贵为国都,那熟悉的街头巷尾多少年来却残破如昔,惟有皇宫如鹤立鸡群,富丽堂皇。
这帮当官的,明天也会得到应有的报偿——肖砚鬼这么想。
皇宫是如此雍容华贵高不可攀,与往常一样,百米之外就遭到侍卫的粗暴阻拦——阿鬼被重重踢倒在地,并得到一句问候:“臭要饭的,快他妈滚!”
哧啦一声,侍卫的刀抽出一半又插回,眼光里满是轻蔑。
一个叫“一筒”的发小扶起阿鬼,低声道:“哪有你这么直愣愣往里走的……没砍了你算你幸运!”
老丐德胜叫道:“我等有事要面圣!”
那侍卫笑道:“就你这副德性也想面圣?我那里有碗剩面,你要不要?”
阿鬼浑身是土,狼狈不堪,向那侍卫嘿嘿一笑:“兵哥哥,你好威风,好煞气啊!”
那侍卫头一昂嘴一撇眼一眯,一副得意的样子,掉头走出几步,猛然醒悟过来,转身抽刀,恶狠狠道:“臭叫花子你找死?!”照阿鬼兜头劈下。
众丐齐声惊呼中,阿鬼的表情却很镇定,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他仿佛正在等这个机会,非但不躲,反而将一颗头颅迎向刀锋,闭目大呼:“冤灵显圣——”
那侍卫听他喊声有异,一怔之下硬生生收刀,怎奈距离太近,还是砍在阿鬼前额,虽收了力,未能致命,也已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臭小子,你说什么?”
阿鬼感觉一股热流顺额而下,封住了眼睛,只道命已不在,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还活着,他不喜反怒,向那侍卫大叫:“你这刀没劲儿啊!心虚了吧?再来一刀!再来一刀!”跳起身来双手鸡爪般伸出,扑向那侍卫,将胸口挺向滴血的刀锋。
侍卫见他满脸鲜血淋漓,神色可怖,行为诡异,仿佛中了魔障一般,心中不禁有些害怕,竟不敢再给他一刀,抹头便跑。
阿鬼伤虽不深,终归是在头部要害,追出几步顿感天旋地转,腿一软,扑地倒了。
众丐忙抢上前来将他扛起,一窝蜂般跑了。
那侍卫长出一口气,如逢大赦。
另一侍卫冷笑一声:“瞧你那熊样!换了是我,早把这帮擅闯皇宫的猪全宰了!”
那侍卫不答,心里反复念叨着四个字——“冤灵显圣”……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群丐抬着阿鬼来到城中就近的一家药堂,将阿鬼往地上一搁,德胜叫道:“掌柜的,出来!”
这家药堂生意不好,自打半年前开业至今一直惨淡经营,苦苦撑持,因为主顾寥寥,掌柜的大多时候都在后堂歇息——今日正在后面打盹儿,忽听前堂有人吆喝,知道来了生意,一时如久旱逢甘雨枯木又逢春般大喜过望,一溜小跑而来,口中一迭连声:“贵客在哪儿呢?贵客在哪儿呢?来了来了来了……”到得堂中一看原来是一帮叫花子,脸色立刻变得很是难看,没好气道:“我这儿不是救济所,没有粥给你们喝……”
德胜见惯了这副嘴脸,笑道:“掌柜的莫要以貌取人,我们可不是来要饭的,我们是来给这位兄弟买止血药的……”一指躺在地上处于昏迷中的阿鬼。
掌柜的见阿鬼双眼紧闭,额头上蒙了块破布,还在不停地渗出血来,冷笑道:“以貌取人又怎样?我开的是买卖,止血药倒有,不过是要钱的。”
一筒怒道:“当真是狗眼看人低……你只管拿最好的药来,我们有得是银子!”
掌柜的一撇嘴,道:“止血草药倒有不少,大蓟,地榆,百草霜,铁苋菜,山茶花,云南白药……只要付得起银子,还愁没有好药?”
一筒喘着粗气,伸手到怀中摸索,摸了半天一无所获,又伸手到三万怀里,如此反复,最后终于在八根怀中掏出不足一钱碎银子渣,扔在柜台上。
掌柜的象马似的喷了下鼻,笑道:“知道的这是银子,不知道的以为你身上搓下来的泥卷子……就这点钱?看来你们这位兄弟可以瞑目了!”向地上的阿鬼作闭目致哀状。
一筒急了,发小的命已不容他犹豫!他闪电般从德胜裤裆里掏出一坨物事,往柜台上一墩,喝道:“这个够了吧?!”一时间屋里充满臊臭之气。
德胜反应过来已然不及,怒道:“一筒,别胡来!”跨步上前探手去拿,却已被掌柜的握在手中,定睛一看,见是黑黝黝一只仿佛生了锈的铁质牌子,冷笑一声:“哦,这又是哪朝哪代的稀世珍宝?”
德胜表情有些不自然:“是什么珍宝了?不过是块废铁罢了……”伸手去抢。
可是很奇怪的,另一只手已抢先握住了它,一个声音道:“这个东西我要了,折给你十两银子如何?”
众人眼前一花,药堂中已多了一人,高瘦清矍,一身淡蓝长袍,三绺长髯于胸前飘洒,正用右手握住牌子,仔细端详。
德胜忙道:“不必了不必了,这个不值钱!”双手去夺。
那人右手举起,德胜围着他上蹿下跳,却再也够不着。那人微笑道:“还是成交了吧,救死扶伤要紧,你们这位小兄弟快不行了。”左手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对掌柜道:“先给他敷些药止血,再抓几服内服的补血药。”
掌柜的见了银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忙收起钱,吩咐伙计将阿鬼抬到后堂,回身在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中抓药。
德胜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涨得通红:“你这人看似儒雅,实在无礼,你若再闹,休怪我们不客气!”
那人道:“何所惧是你们丐帮帮主吧,他的东西,如何会在你的手上?”他断定眼前这位平庸的老丐不是何所惧本人。
他如何说出这番话来?只因适才他看到牌子上刻有“承001何所惧”字样,另一面是一团火焰的图案——他明白,这是一块烈焰铁牌!
作为嘉瑞帝的左膀右臂,作为朝廷的栋梁,莫仁自然意识到烈焰铁牌此刻现身于皇都长安的严重性,他感觉,事态已在无形中到了异常急迫的地步!
德胜踮着脚尖绕着莫仁跳了半天芭蕾舞,终于怒不可遏,暴喝一声,当胸一拳打去,口中大叫:“小子们,都给我上!”
众丐得令,哇呀呀一哄而上,掐脖子的掐脖子,圈胳膊的圈胳膊,盘腰的盘腰,抱腿的抱腿,六七个脏乎乎的叫花子将莫仁牢牢锁住。
莫仁道:“好了,别闹了。”轻轻一抖,便将众丐洒落一地,就象落叶归根。一时间,哼啊嗨呦之声不绝于耳。
德胜只觉得领口一紧,脑袋一晕,脚一离地,仿佛腾云驾雾……莫仁冷冰冰的声音象来自九天,又象来自谷底,虚无缥缈,带着回音:“想活命就回答我的问题。”
他这才明白自己被提了起来并被举到了空中。
再坚强的人,当他脚离地时也会产生不同程度的胆怯与恐慌,因为那种熟悉的踏实感已消失不在,而命运已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身不由己。
德胜一条老命虽不值钱,却很惜命,被莫仁捏着脖子上下挥舞,早已魂飞天外,用尽全力嘶叫道:“我说……我都说……”
砰的一声,脚踏实地,腿一软,几乎瘫倒。面对莫仁阴冷的脸,德胜喘匀了气道:“这确实是何帮主的东西,是反教的凭信!他私通反教,意图谋反……我偷了出来,要献给皇上!”
莫仁:“你果真如此所想?”
德胜微微抬头作仰视状,看着窗外的浮云,动情地道:“想我丐帮自首任帮主马三梨开帮至今,在江湖上已混迹了五六百年,作为江湖第一大帮,我们的帮众遍及天下,乃至地狱天堂!几百年来,我们这帮人渣是如何存活至今?那是由于历朝历代的皇恩惠施,我们才不至饿死冻死,才得以苟延残喘,生生不息……因此,我们要为皇恩浩荡的朝廷做些什么,为她祝福为她歌唱!可是,近年来我们帮内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出现了叛逆的迹象,我们的帮主——何所惧,在金钱与权势的诱惑下,丧失了尊严和立场……于是,我等正义之士,没有理由不行动起来,将这危险的阴谋大白于天下!所以,我要面见圣上!”
双唇紧抿,神情坚毅,仿佛一个革命诗人,在反动派的枪口之下,表现出了凛然大义和置生死于度外的气魄。
莫仁心中一震:缚龙竟把触角伸向了丐帮!丐帮的势力之大,人众之多,实在是朝廷所不能小觑的,倘若他们与缚龙结为同盟,天晓得会有怎样的后果……
“如此说来,你们是专程赶来报信的?”莫仁看着老丐的眼睛。
“正是。”德胜回望着他,毫无惧色。
莫仁道:“何所惧现在哪里?”
德胜审视着他,有些犹豫:“敢问阁下是何许人也?”
“朝廷刑部尚书,莫仁便是。”
“原来是莫大人!久仰久仰……难怪会有如此厉害的身手!您是好官,我们算是碰对了人!”德胜眼中放光,招呼一众叫花子道:“都他妈爬起来,见过莫大人!”
帘子一掀,掌柜的从后堂出来:“莫大人哪莫大人,您可是稀客!您的光临真是小店莫大的荣耀!您平日国事繁忙,一定心火旺盛,小人这就为您配制几服清热去火的草药……”说着便在抽屉阵中忙活开了,嘴里还不闲着:“……牛黄上清丸,黄连上清丸,牛黄解毒丸……您是好人,原本应该只收您成本费五钱银子,可您是大官,大人物,这么点钱白白辱没了您高贵的身份,这样吧,您就给二十两银子就行了……”
莫仁微笑。德胜道:“你这个掌柜的,财迷心窍也不看对象……我们阿鬼怎么样了?”
掌柜道:“血止住了,已经上药包扎,正睡得香呢!”
就在这时,从后堂传来阿鬼一声如同梦呓般嘶哑的叫喊——“冤灵显圣!”
莫仁心中突然一跳。
衣锦还乡,冯大海自然要设下一桌豪宴,与故人们聚聚叙叙。
冯大海都可以相象得出席间的情景:一堆人,唯唯诺诺围在自己身周,溜须拍马,嘘寒问暖,而自己一改往日龌龊,意气风发,左右逢源……
我请谁呢?当然要请与我交好的朋友……可是,这样的人总共也就一两个,未免太冷清了……要不,把那些平素看不起我的,得罪了我的,与我作对的人都请来,一方面显得咱不计前仇,另外也让他们体会一把鸿门宴的滋味!
对,就是这个主意!
自打成了大款之后,冯大海变得不厚道多了——甚至连他爷爷年轻时遭过别人一个白眼都想起来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微笑着想。
在这小镇之上,什么去处最气派,最清雅,最能体现东家的身份,情调与品位?答案自然只有一个——白月楼。
宴席就设在白月楼,三层。
在白月楼请客吃饭,在冯大海看来是脱胎换骨之举,标志着他从此站立起来了,从只能受人欺负的平民变成了受人爱戴追捧的大人物……他很得意于这种角色的转变,他要好好享受一下!
那晚他一共请了八个人。不熟的咱不说了,单说几个熟悉的,都是老面孔了——季天葵,康氏,阿亏,孟烬,还有钱老头……
关于宴席的盛况姑且不表,关于拍马者之拍马,奉承者之奉承姑且不表,咱们只表一表冯大海对每个熟人所说的话吧……
“康妈妈,别来无恙?您老人家看起来得有八十多了吧……哼,那次你跟我媳妇同流合污蒙骗我的事我还没忘!挺大的岁数,望你保持晚节,好自为之……对了,你是镇上的无事忙,大喇叭,借你这张臭嘴,告诉孟忠那混蛋,冯大爷跟他没完!话带到了,算你立功赎罪,咱们的恩怨也好一笔勾销……
“季哥……天葵啊!按说咱俩的交情不浅,当初我开那小饭铺时没少向你讨教经商之道,你那西北狼比我的买卖强过何止百倍!可现在我要对你说,你和你的买卖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个屁……你还别瞪眼,不服?明天我就让你给我打杂,你信不信?
“孟烬,你这个窝囊废!还在夹缝中求生存哪?我要是你,早死了一万回……废话少说,告诉你那混蛋兄弟,冯大爷给他自首的机会,就看他抓不抓得住了……听见没有!
“啊哈!我当这位是谁?只顾低头吃菜,原来是钱伯啊!钱老板,您老人家安好?生意可兴隆吗?那小饭铺在您手上一定变成大饭店了吧!每天流水多少?够您买棺材的吗?我告诉你,那娘们儿就是我杀的!怎么样?有种去告我啊……老杂碎!”
肖砚鬼伤好后,这天上午,他又来到皇宫之外,准备进行第二次冲击。
尽管莫仁已将群丐的来意反馈给了皇上,按说群丐此行的任务已算圆满完成,可让人费解的是,阿鬼还是要冲击皇宫。
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特殊的任务与使命?
德胜等人拦不住他,让他一人去又放不下心,只能跟着他一起来到宫外。
阿鬼面对戒备森严的侍卫,象上次一样,大大咧咧就往里走。
有了上次的流血事件,侍卫们大多认识他,一名侍卫挡在他身前,抽刀喝道:“又是你小子!胆子真不小!止步!”
阿鬼笑道:“你的刀既然拔出来了,如果不沾点血就放回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侍卫本想把他赶走,并无意杀人,见他如此不识时务,不禁怒道:“好小子!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哧啦一声钢刀出鞘,对阿鬼当胸便砍。
阿鬼仿佛就等他这一刀,两眼一闭,满脸堆笑,和上次一样,口中突然大叫——“冤灵显圣!!”
擅闯皇宫,本就是死罪,何况又是个口出狂言的叫花子?!所以侍卫的这一刀没有再容情,寒光一闪,刀锋贯胸而入。
群丐欲抢上相救已是不及,惊呼声中,阿鬼扑地倒下,血如泉涌,登时气绝。
一筒等一众年轻人见状,哭号着便要冲上去拼命;多名侍卫纷纷抽刀,叫骂着怒向群丐……一时双方形成对峙。
德胜仰天叹道:“罢了,罢了!这里是皇城脚下,禁忌之地,不是我等可以造次的……你们且抬了他退去罢!”
见了阿鬼的下场和自己面前闪闪的钢刀,群丐终究不敢再做纠缠,听德胜这么一说,忙收了阿鬼尸身,飞快退去。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原本艳阳高照的天上,忽然阴云泛起,滚滚涌来,瞬时遮天蔽日,而一连串的闷雷,也在云层里骤然爆响……
当啷——那名杀人侍卫的刀掉在了地上,他的人瞬间僵硬,一缕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艳阳高照的地方,一位浓眉杏眼,正在抚琴的中年书生停了下来,他的眉头皱起,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