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一回头,就看见高举酒瓶,嘴唇发抖的冯大海。
乍见到他,虽出乎意料,水秀却毫不吃惊,镇定地说:“你要干什么?”
酒瓶在冯大海手中颤抖,火焰在冯大海胸中升腾,他的声音沙哑苍白,说出的话甚至连自己都不信:“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我……我要杀了你!”
闻听此言,水秀笑了笑,竟显得比刚才更为镇定,她甚至做了个挺胸的动作,反倒把冯大海逼退了一步——“要杀我吗?那就来吧。”
酒瓶的颤抖传导至全身,冯大海上下筛糠一般,带着哭腔道:“这是你让我杀的!这可是你让我杀的!!”左右一看,冲到街边,将酒瓶往一棵树上猛地一磕,哗啦一声碎玻璃四溅,他的手中剩下半截茬口锋利的断瓶。
冯大海回到水秀面前,将瓶子锋利的茬口对准水秀的胸膛,强作镇定道:“你还有何话讲……”
水秀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胆怯,毕竟是女人,看得出她有些慌乱。然而,眼前的冯大海却仿佛比她更慌乱。
水秀柔声说:“官人,你喝多了吧……”
冯大海大幅度抖动起来,剧烈地抖,他心中一酸,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几乎崩溃……就在他要扔掉瓶子的刹那,水秀踏上一步,一把扯开自己胸前衣襟,一只硕大的柔软便一跃而出,在夜风中挑衅般高傲地耸立着……她迷人地微笑着,柔声道:“大海,来杀我吧。”
啪——冯大海将手中断瓶摔得粉碎,抢上来一把抓住水秀的柔软,手忙脚乱塞回衣服里去,环顾四周,惊魂未定道:“看看,多危险!这是大街上,若让别的男人看见了,我还有何颜面在镇上混?”
水秀已没有一点害怕,愈发从容起来,她脸上写满了不屑:“你以为,你现在在镇上很有颜面?”声音不大,在冯大海听来却宛如晴天霹雳。
“你……你再说一遍?!”
“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别人……你以为你我不说,别人也便不知道吗?”
冯大海几乎委顿在地,他只感头晕脑胀,胸闷气短,似乎随时都要呕吐出来……
“好啊,好啊,你居然敢承认……”
“就算我不提,难道你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吗?”
“……你,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骂得好,骂得对,只是请你不要忘了,你自己也不是那么干净!”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个有钱的肥婆是怎么回事?你们成天厮混,以为真能掩人耳目?”
“好哇,你竟然盯梢……”
“盯你?你也配!在这镇上,有谁不知你们这对狗男女的丑事?!”
“……知道又怎么样?我,我在你这里没有温暖!”
“你还有脸说温暖?我在你这个懦夫身边何曾有过温暖?我一个女人家,却享受不到应有的幸福……我的一生都被你这废物给毁了!”泪水说来就来,自顾大哭起来。
这句话让冯大海如遭雷击,如同听到了这世上最恐怖的故事,他双手捂耳,尖叫着,扭头便跑。
水秀的哭声瞬间转为凄厉的笑,静夜中远远传了出去,听来无比诡异,仿佛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骤然发病。远近几只狗被惊醒,开始连绵狂吠。
小镇之夜不再宁静。
假如水秀一直笑下去,假如她不说那句话,她本不会死。
可是,她偏偏说了一句话,一句为她引来杀身之祸的话。
见冯大海越跑越远,水秀对着他委琐的背影冷笑着喊了一句:“滚吧!去找你那反教的肥婆吧!”
说来也怪,水秀这句话说完,远近的几只狗就象听到了号令般集体止吠,突然都默不作声……
水秀打了个激灵,她看到冯大海射出寒光的眼睛,闪烁在离自己的脸不到一尺的地方,一起射出寒光的,还有他手中紧握的一柄匕首。
她不禁有些害怕,退出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眼前的冯大海就像换了一个人,往日的怯懦卑微不见了,代之以沉着,坚毅,和决心!
有时,一个怯懦男人的决心,要比一个刚强男人的决心更有力量,更有韧性,更深不可测。
水秀已经在后悔……
可是,路是自己走的,当发现走的是一条死路时,回头,却已不见了来时路。
所有的后悔,在两道寒光面前,都显得绵薄无力……
冯大海说话了,低沉,平稳,没有了一丝颤抖,“你知道得太多了。”他慢慢抬起紧握匕首的手……
水秀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最后听到的,是一句让她作鬼都会感到毛骨悚然的话——那是一个温柔的男声:“秀儿,你的孩子就快出生了吧……我真的等不及了,想现在就看到他……不知是男孩呢,还是女孩?或者,是个龙凤胎?其实,我更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孩子的爹,到底是谁?不过,如果现在把他拿出来,我相信他会叫我爹的……”
匕首,迅捷无情地戳入,戳入那方神圣生命的庇护所,他梦中的天堂……
一下,两下,三下……破败的棉絮,伴着殷红的血在风中飞溅,女人,如一颗流星坠落,她没有发出一声嘶喊……
冯大海扔掉刀子,双手从散发出热腾腾腥臭之气的烂肉堆中抱起一个血糊糊已成形的胎儿,胎儿像一只大壁虎般大小,形状如一根蔫巴巴的人参,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胎儿的头很大,五官已依稀可辨,都皱在一起,看不出像阿裂还是象孟忠,倒象电影里的外星人形象,此刻正双目微睁,看着冯大海。
冯大海忽然有些害怕,他轻轻把胎儿放回水秀已被开膛破肚的腹中,口中喃喃道:“哪来的回哪去吧,要怪就怪你那娘,千万别怪你冯叔……嘿!小小子儿嘿!”他无意中瞥眼看到了胎儿两腿间只有米粒大小的小东西……
冯大海展颜微笑,重新抱起胎儿,在自己脸上蹭,弄得血淋淋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喜悦而微微发颤:“儿啊,叫爹……”
胎儿没叫爹,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大海吧?你疯了吗?”
冯大海一惊非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酒意完全退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罪行败露了,他刚刚犯下了死罪……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邻居钱老头。他惊恐地道:“钱,钱伯,你都看见啦?”
钱老头把手指竖在唇边,更压低了声音:“别嚷嚷,还不快找地方埋了……”
“啊对对!”冯大海如梦方醒,赶紧回家拿来一把铁锄和一只麻袋,在钱老头的帮助下,将水秀母子的尸身装进麻袋,往镇外背。钱老头帮他拿着锄头跟在后面。
天色微明,路上,已有早起的人。冯大海悄悄对钱老头说:“今天的事多亏钱伯,大海感激不尽……”
钱老头点点头,轻轻一叹:“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不易啊……”
这真是理解万岁啊!冯大海的泪夺眶而出。
二人出了镇,径直来到枣树林,在林子深处挖了个坑,将尸身草草掩埋。
这里,是水秀与孟忠偷欢的地方,也是她与丈夫以外的两个野汉发生关系的见证地,冯大海把她葬在这里,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不难过是吹牛逼,冯大海填上最后一点土时,流下一滴清泪……
他喃喃叨念着:“秀儿啊秀儿,你葬在这儿,也算是得其所哉……”
钱老头老练地在浮土表面撒些枯枝败叶,以掩人耳目。忙活完了,天已大亮,二人往回走。一路上冯大海默不作声,钱老头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到镇上,钱老头道:“大海呀,如今你媳妇也没了,自己孤家寡人的,可怎么过呀?”
冯大海有些心酸,道:“有没有她还不是一个样?过一日算一日呗……”
钱老头:“咱们街里街坊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吗?饭铺生意忙,离不了人,这冷不丁少了个人,还真应付不来……要不,钱伯我再给你找个好的吧!”
冯大海:“钱伯对大海情深意长,恩重如山,大海无以为报……大海生活能力低下,家中无有主事之人,日后的生活,由钱伯做主便是……”
钱老头:“好说,好说!大海呀,昨夜到现在,你折腾得不善,一定又累又饿,走,咱爷儿俩去西北狼,我请客,咱们好好喝两盅!”
冯大海:“今日之事,完全是有劳钱伯,该由大海作东才是!不如就在我的饭铺如何?”
钱老头:“你作东可以,不过还是去西北狼吧!你的手艺我老头吃不惯……”
西北狼。
三杯酒下肚,冯大海不禁悲从中来,钱老头却是越发地神采奕奕。
“大海呀,”钱老头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白胡子闪着油光:“你说这世上什么最难?”
冯大海又恢复了那副窝囊相:“我说,当然是男人最难……”
“不错,说得很上路。”钱老头郑重点头,给冯大海满上酒:“那你说什么样的男人最难?”
冯大海:“没有了女人的男人,最难。”
钱老头连连摇头:“不不不,大老爷们儿,顶天立地,有没有娘们儿又何打紧?况古语有云:‘最毒莫过妇人心’,弄不好这辈子就毁在女人手里!”
冯大海默默点头,他对这句话的感受不可谓不深切。他舀了一勺子乱炖放进钱老头碗里:“那您说什么样的男人最难?”
钱老头盯视着冯大海,目光炯炯:“我认为,没有钱的男人,才是最难的!”
冯大海回想自己开饭铺以前的艰辛岁月,不由微微颌首:“有道理,有道理……”
钱老头继续:“男人没钱,心中的抱负无从实现,男人没钱,人间的美女无从依恋……钱伯我单身一世,无儿无女,身体不好又一无所长,可谓过够了没钱的日子啊!”
冯大海不住点头,双手握住钱老头端杯的手,缓缓振动,表示理解。
钱老头继续:“也许是受这姓氏之累,别看我姓钱,这辈子却一直为钱所困……可喜的是,现在,这种可怕的日子终于就要结束了!”钱老头豪迈地挥一挥手,似乎在作别过往的云彩……他高举酒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地叫道:“来!干了它!”与冯大海一饮而尽。
“大海呀,你是生意人,脑子灵活,有个事想请你帮我拿个主意……钱伯我现在有两笔生意可做,一笔能赚一百两银子,一笔能赚一千两银子,这两个生意都没什么风险。你说,我做哪个比较好啊?”
冯大海:“那还用说?当然做那个赚钱多的了!”
钱老头笑道:“你也这么认为?那就好办多了……”
冯大海:“能赚这么多,不知是什么生意啊?”
钱老头:“其实也不算什么生意,有人愿意送给我一千两银子罢了!”
冯大海眼睛都圆了:“天下竟有这等好事!这人是谁啊?”
钱老头的表情充满得意,他用一根筷子指着冯大海,一字字道:“傻小子,这人就是你呀……”不知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因为心血管病,或是因为兴奋异常,筷子头在剧烈抖动。
冯大海的嘴唇也开始剧烈抖动,只是他既没有心血管病又不是兴奋异常,而是一种极度不安与恐慌:“我?为什么是我……”
钱老头给他满上酒,笑面如花,压低声音:“钱伯我这张嘴除了喝酒吃肉,可还会乱讲话的……”
冯大海再傻也已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眼前一黑,差点滑到桌子底下去……
钱老头见他大瞪着眼大张着嘴木木呆呆的,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大海呀,这是几个手指头啊?”
冯大海半晌才傻傻道:“这是……一千两银子。”
“你很上路嘛!”钱老头笑道:“你可别出点什么乱子啊,否则我的银子就没地儿拿去了!”
冯大海有气无力道:“可是,钱伯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上一千两银子啊……”
钱老头热情地给他夹菜,同情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一时拿不出一千两银子来!没关系,你不是还有一个饭铺吗……”
“什么?!”冯大海几乎晕倒……
钱老头继续:“大海呀,从明天起,你的饭铺就姓钱了,你最好把房契呀,营业执照啊,经营许可证啊,卫生许可证啊什么的都给我准备好。你呢,也没必要太难受,今后一日三餐你都可以来吃,千万别跟你钱伯见外,啊……”
当此情势,冯大海还能说什么呢?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精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