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白月楼头。
孟眼与魏楚协的婚礼,将在他俩初见的地方举行。
这是他俩共同的心愿。
可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想在白月楼包场办婚礼是需要付出不斐的代价的。几天来,魏楚协一直愁眉不展——爹妈辞世得早,他一个无依无靠的穷书生,根本拿不出钱来完成这个昂贵的浪漫心愿。
这一点,孟眼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爱他,为了让他欢喜,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她要帮助他,完成他们共同的心愿。
孟眼取出自己多年来全部的积蓄,毫不犹豫地交给魏楚协。她希望自己的如意郎君能在众人面前风风光光地给她一个婚礼,给他一次终生难忘的美好记忆……
当然,钱的事没敢让化源知道,否则,魏家的祖坟都得让他给刨出来。
婚礼在白月楼第二层隆重举行,主持司仪特邀了长年在此演出的在当地有着深厚群众基础的评弹老艺人孙长礼。
孙长礼,六十有七,苏州人士,终身未娶。从七岁开始,就随父登台献艺,到如今已整整六十年的艺龄。老先生有个最大的特点,也是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就是他这一辈子只唱一出——长篇弹词《描金凤》。
评弹名目繁多,作为一个久负盛名的民间老艺人,数十年来每每只唱这么一出毕竟不是件很长脸的事。对此,老先生自有其独到的理论——艺不求多,在于求精。我的信仰,就是把这《描金凤》唱到出神入化,唱到极致巅峰,让普天之下炎黄子民一提到《描金凤》自然而然想起我孙长礼!
多么含蓄隐讳的比喻……不愧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说话就是有水平。
申时刚过,便有嘉宾陆陆续续到了,白月楼二层,一拨拨客人占据了即将摆满盛宴的桌。
冯大海,马思春,黄四喜,季天葵,小玉,李秀才,阿亏……魏楚协几乎给镇上能叫出名字的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散发了请柬,他这么做当然只有一个目的——多弄点份子钱儿,先还上孟眼,最好,还能小赚一笔……
那时就已明白婚礼请的人越多就越赚钱的道理了。
孙长礼周而复始,一直没有停下他的弹唱——《描金凤》。
康氏不改本色,东招呼西张罗,在席间穿梭。
从一个月以前,他就开始向他的顶头上司请假了,可他那严厉的上司似乎不能也不想去理解他的心情,总是不允。
每当看到上司拉长了一张苍白的没有一丝笑意的脸闭目皱眉微微摇头的样子,他就打心眼儿里油然而生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他已请过七八回假,结果每次他的厌恶都会加深一分。
“我一定要去!”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重申这个信念,当然,他没有说给上司听,不过,他想:纵然我出去了,谅你又能奈我何?
有一个夜里,他在练功间隙出来透气的时候,向门房吐露了他的心事。门房听后眨了眨眼,低声说:“我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盯着这家伙死鱼般灰蒙蒙无神的眼珠子,仿佛在判断他这句话的可信度:“哦,你想怎么帮我?”
那家伙飘过来,对他耳语了一句什么,一股阴风便吹进他的耳朵和衣领,麻酥酥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
“如果是真的,那我谢你了。”他面露喜色。
“先别忙谢,我可以帮你,但你须为我做一件事。”
“你说。”
那家伙又耳语了一句。
他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就这么定了!”
他抵达白月楼的时候,婚礼的高潮已过。
那时的婚礼,和现在的差不多,都是突出一个“闹”字。新郎新娘往往要受尽嘉宾的刁难,象一双傀儡似的被愚弄戏耍,不仅要讲述恋爱经过和细节,还要被迫当众做些亲嘴之类的动作,以满足观众的种种要求。这是一个合情合理名正言顺地满足自己欲望的机会,人们自然不会错过。
他到的时候,拜天地都已结束,众位宾朋高邻面对满桌子饕餮美味正甩开了腮帮子张开了后槽牙掳胳膊挽袖子吆五喝六胡吃海塞天南地北神聊海侃,新郎新娘周旋在席间敬酒寒暄。
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边,那里正巧有个空位子。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所有的人……
眼儿,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挽着她的那小子看上去不太老地道的,小白脸,一准儿没安好心眼……
老头子吃起来还那么风风火火虎虎生威,看来还挺硬朗……
那个窝囊废永远都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德性……
啊,桃仙,岁月竟爬上了你一直高傲的眉……
有意思,那个活王八也来了,撂下怀孕的老婆独自在家还真放心!你还不知道,你老婆的水性是不以怀孕与否为转移的……
眼光由远及近,他逐个望向自己这一桌的人……
李凤生,这小子,看上去活得满滋润的,一想起他对《******》那些与众不同的感悟,我就想乐……
这个老贼头子,难道就是传说中那“一夜七杵”的亏大爷吗?这可是真正的爷……有机会一定向他讨教!看他这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的,不知身上的毛是什么色儿的……
忽然,现场好象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乱,有人道:“老爷子,你怎么啦?!”
现场的谈笑声,苏州评弹声,觥筹交错声嘈杂在一起,合成一幕喜庆的交响乐章,这时候,化源的哭声如走调的一个音符,又象不适时响起的三角铁,突兀,扎耳。
儿女大婚,爹妈喜极而泣,这本是常理之事,可化源哭的内容却委实令人啼笑皆非——
“老丫头哇,你是爹的贴身小棉袄啊!你这一走,等于把你爹扒光了啊……”
“你嫁谁不好,偏偏嫁给一个穷书生,那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哪!好容易攒点钱,都用在这排场之上啊……”
“今日你们大喜,我来喝杯酒,过几天我到那边去和你妈团聚,谁跟我过去喝杯酒啊……”
化源一字一泪,泪水呈发散状喷洒,周围五步之内无人幸免。
老太爷哭了,众人忙相劝。孟眼跟着垂泪,魏楚协表情极不自然。
康氏上去解围打圆场:“老爷子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嘴上都是狠话,却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们看!老丈干子疼姑爷,这一点自是没得说,现在对姑爷高标准,严要求些,是希望你们过得好。日后倘若你们有了难处,老爷子也必不会袖手旁观,毕竟一个女婿半个儿,都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嘛!是吧,老爷子?”
化源已止啼,闻言振振有词道:“这书生既然敢在这白月楼摆谱,必有丰厚家产,不来孝敬我已然不是个东西,还想图我的钱?真个痴人说梦!”说完夹了块东坡肘子扔在嘴里,响亮地咀嚼,似乎在表示决心,又含糊不清地补充了一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由她去吧……有她哭的那天!”
婚宴在继续,新郎新娘还在挨桌敬酒。终于,他们来到他坐的这一桌。
魏楚协端着一满杯酒,脸红得跟猴腚似的,看得出他挺实诚,对这个婚姻很满意。他满身酒气,打着酒嗝道:“众位高邻,多谢捧场,吃好喝好啊……喝好吃好啊……我先干了!”举杯欲饮。
孟眼在他身后轻拽他衣角:“少喝点吧,都没人样了……”
魏楚协拂开她的手:“别拦着我!众位高邻肯来,便是赏我脸,实令我受宠若惊……我魏楚协今天若不喝到胃出血,就算对不起大家!”仰脖将酒咕嘟了。
阿亏笑道:“新郎够意思,新娘子也请干一杯吧!”
孟眼双颊泛着红云,捧了一杯菊花茶,款款向众人施礼,道:“小女子已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敬众位高邻一杯吧……”
阿亏笑道:“新娘子,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大喜之日,一生不求二次,自当一醉方休,岂能以茶相陪?”
孟眼对眼前这个以色为天的老头子极度烦感,听他不肯罢休,不禁秀眉一蹙,微笑道:“亏大爷海量,远近皆知,小女子哪敢跟你老喝酒……适才喝得多了些,现下已然头晕不适,若是再饮,只恐要失礼了……”
这时马思春凑到跟前,对众人道:“眼姐姐是我闺中密友,一会还要入洞房呢,喝得太多只恐不便,就让小妹我代饮一杯吧!”也不管大家乐不乐意,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阿亏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马思春,见她曲线玲珑,活泼乖巧,不由心生喜欢,便道:“这位姑娘心直口快,倒伶俐得紧……看你喝起酒来的样子,想必也是个女中豪杰,不如我们来赌酒吧?!”
马思春笑道:“好啊!眼姐结婚,小妹我难得今晚兴致高,正想喝个痛快,便陪大爷玩几把!”说着给阿亏满上了酒,笑吟吟道:“不知大爷要跟小妹如何赌法……作诗吗?”
阿亏心说:作诗?我可不行,做那事还差不多……嘴上道:“姑娘于豪爽之中透出些书卷气,若跟姑娘比作诗,老夫岂是姑娘对手?吟诗作对,吟诗作对,老夫吟诗虽不行,作对倒还有一套!不如这样,咱们就比作对子吧?!”
马思春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来定规矩,对不上来的要干一杯酒,对得好的出上联的喝酒,然后换由另一方出上联,好吗?”
阿亏含笑点头。
孟眼不禁对马思春耳语道:“春丫头,莫着了他的道……”
马思春轻轻推开她,坐到阿亏身边道:“如此,我先出上联,大爷听仔细了——”
他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一老一小的对话,一直在注意着阿亏这位大宗师的一举一动。
不时有人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空洞地掠过,然而,没有人能看到他……
马思春:“牡丹。”
阿亏:“山药。”
马思春:“我能添字。”
阿亏:“我能加字。”
马思春:“注意了。”
阿亏:“请了。”
马思春:“红牡丹。”
阿亏:“黑山药。”
马思春:“展瓣红牡丹。”
阿亏:“卷毛黑山药。”
马思春:“两朵展瓣红牡丹。”
阿亏:“一根卷毛黑山药。”
马思春:“手握两朵展瓣红牡丹。”
阿亏:“腰悬一根卷毛黑山药。”
马思春:“洛阳小姐手握两朵展瓣红牡丹。”
阿亏:“山东大汉腰悬一根卷毛黑山药。”
两人相视大笑,击掌相庆合作的成功,也没在乎谁输谁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阿亏:“咱们再对一个?”
马思春:“你来上联吧!”
阿亏:“日日流,夜夜流,亏本也要流,进进出出白了头,不堪回首。”
马思春略加思索:“年年守,岁岁守,春心何甘守,朝朝暮暮空着楼,枉自凝眸。”
且不说此联对仗是否平仄工整,单是上下联中各含两人名中一字便彰显妙处,何况,于此喧嚣及醉意之中,于短时之内,犹能对出春宵之意,已属难能可贵了。
他享受地看着这一切,他轻轻叹息着,他意识到,离开的那一刻就要到了。
他是那么地不想就此离去,尽管,半年以后,他就将回来,只需再忍耐半年……
他起身,离席,在人群里穿行,在每张桌边驻足,流连,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桃仙灿若桃花的脸……
桃仙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缩了缩白皙的脖颈……看来是喝了不少酒吧,她的眼里流露出他熟悉的干渴,和朦胧。
他知道,桃仙看不见他,可他还是在她对面做出一个潇洒疲惫的笑容——她熟悉和迷恋的笑容……
他拍了拍孟眼的头,甚至拽了拽化源的胡子……
他转身欲行,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人,苍白,阴沉。那人也正在看着他,眼里放射出恶毒,和妒嫉……
那个人的脸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可是,怎么会是他?那个一直《描金凤》的评弹艺人孙长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