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聆雨。
且说到吴颜的时候,常常加个前缀——鱼贩子,现而今,他的身份发生了一点微小的变化——鱼贩子变成了水产商。
听着名声挺响,其实,不过是兼并了镇上两个菜市场的鱼摊,同时又拓展了经营范围,增加了经营品种,从河里卖到了海里,从草鱼卖到了带鱼。
一下子,成了暴发户。每天晚上,点钱成了他最主要的娱乐项目。
吴颜如此努力,目的只有一个——让小玉对他刮目相看。
春暖花开的时节,孟眼要成亲了。
孟眼和魏楚协,在经过一年多的卿卿我我之后,终于就要修成正果。
两人自然满心欢喜。然而有两个人却比他们更加欢喜,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自然是孟烬和桃仙两口子。
他们这么欢喜绝对是有理由的,只因为化源突然做出的一个惊人的决定——要在三月廿三这一天分财产。
为什么选择这么个日子?化源解释说,这是“你们的妈妈的生日”。
化源是在那个飞雪的冬夜宣布的这个决定。当时他起床方便时,忽然大呼小叫起来……他对惊醒的桃仙说,他在影壁上看见了他们的妈妈的剪影,要他在来年三月廿三那天,去另一个世界找她,否则,她将让他浑身生毒疮而死……
听了公公这番惊悚的叙述,桃仙很是害怕,借着雪光,她向影壁看去,除了一丛爬山虎,什么也没有看见。
化源坚信这不是个普通的错觉。第二天,他对子女们说:“其实我早该去找她的,却一直没有履行我多少个梦里对她的承诺,现在她终于等不及了,发怒了,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我决定,按你们的妈妈吩咐我的去做!”喘息几口,继续悲壮地道:“不过,要到亥时再走……”一颗老泪垂下,他太贪恋这尘世的炊烟……
“所以,我想,我的财产这次看来是真的要给你们分一分了!”化源咬牙切齿。
桃仙不由喜上眉梢,偷眼向孟眼瞧去,见她自顾低头浅笑,面色晕红,仿佛沉浸在即将成婚的巨大幸福之中,而根本没有注意化源在说些什么……
她的婚期定在三月十五那天。魏楚协之所以执拗地选定这个日子,只为一吐胸中闷气。
两年前魏楚协落第后,在白月楼头,前任女友无情地抛弃了他,临别时,姑娘撂下一句话:“你看看你,要银子没银子,要功名无功名,我还能图上你什么?!”
魏楚协苦苦挽留,几乎哭掉了眼角膜也无济于事,姑娘还是将杯中的泸州老窖一饮而尽,啐了一口,大踏步去了,留给魏楚协一个雄浑的背影……那天,正是三月十五。
就在那天的夜里,在痛饮了一坛泸州老窖后,魏楚协发誓:今生定要在无钱无权的状态下娶得一房娇妻,并且佳期一定要在三月十五!
正所谓一口新牙换旧牙,哪里跌倒哪里爬。
命运对他不薄,失恋不久便安排他在白月楼遇见了孟眼。从一开始他就表现得猴急猴急,恨不得立马就将孟眼拿下。
他俩的感情进展很快,魏楚协不失时机抛出了他的谎言——“三月十五是我母亲的生日,她在世之时最大的心愿便是我能娶上一房娇妻,如你……”他自然而然向孟眼提出了三月十五结婚的请求,孟眼当时未置可否,只轻轻捶了他一下,羞涩地低头不语。
魏楚协以为没什么问题了,可事与愿违,或许该说好事多磨,那段时日孟眼心中总是难以淡去骆阳的痕迹,故没能遂了他愿。
那段日子魏楚协也曾低沉,但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轻言放弃,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下一个三月十五。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爱情攻势终于彻底击溃了孟眼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于是在一个处心积虑营造的浪漫之夜,他成功地拿下了孟眼,从而迅速占领了爱情的制高点,胜利俘获了孟眼的芳心。
我在考虑一个问题,魏楚协真的爱孟眼吗?尽管他把这种爱演绎得淋漓尽致并信誓旦旦,然而这里却包含了太多其他的因素。
为了爱,而去爱,不是真的爱。
真的爱是什么?
是“因为爱,所以爱。”
相同的喜事还发生在铁门索氏的身上,老太太以六十三岁高龄破除封建思想毅然再婚,嫁给了邻镇一个磨了一辈子豆腐的老头子。
说起这份姻缘,实在是阴差阳错,令人啼笑皆非。
那是在去岁冬末的一日清晨,铁门索氏颓然迈出家门,走向镇外的枣树林,欲上吊了却自己的残生。
经历过一世的风雨流离,她缘何还会走上轻生之路呢?只因她对生活的现状已不抱一点希望,或者说,她已绝望。
“玉儿,为娘对不住你,要先走一步了,留你一人孤苦伶仃在这凄冷的世上,被那个畜生凌辱……不是为娘忍心抛下你,实在是为娘年老色衰,身单力孤,眼见咱娘儿俩被他欺负却无能为力……为娘生性耿直要强,如今被挤兑至此,只有咽下这口气,到那边去等你了!”言念及此,浊泪决堤,洇湿了棉裤。
不长的路程却走了很长,就象她的悲伤一样漫长……
枣树林就在眼前。
这里曾见证过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然而现如今一方正挺着大肚子,却不见另一方那撒种的人。
铁门索氏孤独地走进沉寂的林,枣树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机。晨雾令人窒息地笼罩着林,仿佛一片灰色的墓地。
没有一个人。至少她没有看到人。
她在林中逡巡,她在左顾右盼,她在寻找一棵粗壮的大树,她要走得干脆些……
她停下了脚步,一棵健壮英挺的树就在近前。这棵树恰好横生出一根杯口粗细的枝杈,而且……怎么会这样?枝杈上竟悬挂着一条七尺白绫,已栓好了套,地上还摞放着两块石头……
铁门索氏在怀中摸索,发现自己忘了带绳子来。她望着这条白绫,心道:看来老天爷都想让我死,他把什么都预备好了……唉,也罢!天命难违啊……
这时她隐隐听到附近似乎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传来。
她没有细想,也根本无暇细想,此时已顾不得这许多了!他颤巍巍站到石头上,略一踮脚,便将脑袋钻进了套子,她一咬牙一闭眼,就要踢开脚下的石头……
忽然她听见有人惊呼一声——“我的妈呀!”
铁门索氏吓了一跳,脚下一哆嗦,踢翻了石头,整个身子便悬吊了起来,前后左右大幅度摇摆。
她飞快地一闪念——这下终于解脱了……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世上事大多如此:不想死的往往死得脆生,活不下去的却求死不能。
铁门索氏最后的一点神智感觉到一双手抱住了自己的罗圈腿,然后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睁开眼,看见一个老头子,正被自己压在身下,不由吃了一惊,忙挣扎着站起来,老脸腾地红了,暗骂一声:“老不正经!”
老头子裤子竟然解开着,他也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束好裤子,仿佛觉得丢了面子,老脸也涨得通红,气鼓鼓道:“我正在树后方便,谁知你竟来上吊……你是谁?干吗占了我的位子?!”
怪不得方才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铁门索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的位子?难道说你也想上吊?”
老头子两眼一翻:“可不是吗!你没看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我小解的这么一会工夫……你真会捡便宜钻空子!”
铁门索氏心说:你都要寻死的人了,还方便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褶子的干瘪老头子,自然而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对于两个志在一死的人来说,是很容易找到共同语言的。
也许是对最后时光的留恋吧,这不,俩人都没急着死,靠着树一坐,开始聊天。
“我是姚屯镇的王富贵,磨豆腐的,镇上的人都叫我王大爷,大妹子,你怎么称呼呢?”
“我是清波聆雨镇人氏,娘家姓索,在家吃老本儿……守寡多年了,这位大哥,你老伴儿可好啊?”
“巧了!我老伴儿也死了几年了,我也一直耍着光棍儿呢!”
“大哥啊,那谁来照顾你的生活呢?”
“不瞒你说,我倒是有个儿子,可他不忠不孝,好吃懒做,只知道喝酒耍钱,把我这辈子卖豆腐的积蓄都糟蹋光了,不光如此,现在看我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就把我一脚踢出门外,不管我了……大妹子,你有几个孩子呢?”
“大哥啊,说起我那苦命的闺女我就想哭……我们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又无力反抗,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啊!”
“妹子啊,这是怎样的恶人?为何不去县衙告他一状呢?”
“哥,你不知道,他可是替官府办事的人哪!要是把他惹毛了,我们娘儿俩就更没好果子吃了!”
“唉,说起辛酸事,人人有一车啊!妹子,今日遇见你,能和你说说心里话,我死也闭眼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算想明白了,老伴老伴,老来相伴,对于你我这般年纪,就是五花马,千金裘,也比不上两个人静静地聊聊天,谈谈心啊!”
铁门索氏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王富贵的手。王富贵心有灵犀地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哥,你还想死吗!”铁门索氏将头倚在他肩头。
“妹子,哥哥我也是个俗人哪!”王富贵呼吸急促。
两人保持这个姿势静静地享受了许久,铁门索氏脸含红晕,低声道:“哥,妹子愿照料你的余生,你喜欢吗?”
王富贵轻叹一声:“当然喜欢,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年老体弱,已不复当年之勇,也许不能给你那种新婚的体验了!”
“哎呀,你说到哪里去了?妹子我都这个岁数了,没那个福分了!”
“妹啊,你一点不老,我俩在一起,真怕别人说我老牛吃嫩草呢!”
晨雾散去,冬日暖阳照进枣林,照在那条七尺白绫之上。
王富贵和铁门索氏说办就办,他们因陋就简,举行了一个草草的成婚仪式。他们把眼前这棵粗壮的大树当作证婚人,把白绫和踮脚的石头当作高堂父母,把林中的枣树们当作众位好友亲朋……
这是一场荒诞的婚礼,但他们不在乎。他们早已到了能够给自己做主的年纪,却还没有真正为自己做一回主。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婚礼结束后,王富贵解下那条白绫,双手捧了,象敬献哈达一样挂在铁门索氏脖子上,郑重地说:“我没有钱,也没有地方,我只有过去。这七尺白绫,是我们幸福的见证,我把它送给你,没有我的时候,它就是我的化身……等我混出个样子来,别的不敢说,保证你的余年豆腐管够!”
两人手拉手,相互叮咛一番,在枣林边缘,依依惜别。
王富贵拿了铁门索氏的一两银子,准备离家去宣俞县开一间豆腐房,以图东山再起。
铁门索氏对他说,等他的豆腐房开起来,自己便带着小玉私奔,离开吴颜,离开清波聆雨镇,离开昭化县,去找王富贵,夫妻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