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官的虽然说是天天吃朝廷的奉禄,可这哪一顿餐桌上没有从百姓处榨来的油水?除非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朝安,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先帝尚在时候,知晓太子不谙世事,城府心机跟自己其他几个儿子比起来太过稚嫩,更不必说朝中那些老油条,而自己身子也早已不比当年,万一自己某天千古,虽然还有宰相的辅佐,但江山估计还是难逃四分五裂的命运;于是暗地里组织了一帮死士,后来野史记载也叫“翎客”,专门用来收拾那些野心大忠心小的百官,将自己一票打江山的兄弟杀了个干净之后,先帝这才舍得咽气,不过依然留下“翎客”为如今登基的憬帝所用。这憬帝虽说不比自己兄弟,但也算是在皇城长大,何况还有忠心耿耿的宰相程喻和大将军俞北望的辅佐,一个坐镇边疆对付南蛮,一个权倾朝野与亲王、百官斡旋,这江山在他二人的努力下隐隐趋于盛世,真假暂不论,能做到如此也不惶为一桩美谈。
不过话说回来,事事都有意外,正所谓天高皇帝远,程喻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从宰相到城牧,中间等级隔的实在太多,于是这地方官倒是成了块香馍馍,试想,只要别太过分,偶尔给那群刁民些甜头,多收点官税不碍事吧?这太庭的官老爷宋之问便是如此,年轻时候辛辛苦苦过了乡试,谁料直到而立之年才考取功名,本想一展鸿图,哪知胸中抱负还在起草阶段呢,因一次酒后胡言得罪了程中堂,此罪可大可小,所幸中堂大人并不愿深究,于是发配到了太庭做了个小小的六品城牧,心知此生再入京城无望,早年那些天子脚下撰文的梦想也付之一炬,现在的心思也只是保百姓安居乐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仕途还能有发展。
太庭三年,宋之问过得还算惬意,公关做的不错,油水有了的同时也没有失去太多民心,不说给百姓谋什么福利,至少给了他们一个安稳日子。本以为能如此简单地过到回乡养老,这阵子偏偏出了个匪盗的幺蛾子,此事不管不行啊,朝安那边还一片盛世光景,自己这边百姓还刀山火海的,说不过去呀!可宋老爷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举动,匪盗那边先来信了,措辞倒也简单,就是一群亡命徒,也不会在太庭逗留太久,在他这里也就只是赚点路费,不想惊动京城那边,还希望城牧大人配合一下,如若不然,他们可不敢保证后果。
宋大人心想,人家要求也不过分,答应他们也不为过,毕竟对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信件送到你床头,真惹急了取你小命还不是小事一桩?不过自己好歹也是一城之主,你们在城里杀人放火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不是?于是跟心腹这么一合计,下了入夜禁足令,再从大牢里调出十几个囚犯假装官兵与匪盗们上演了一场牛马巷官匪鏖战的好戏,十几条人命换全城百姓安宁,在宋老爷看来,这买卖怎么算都是赚的。
入夜之后,全城禁足,以往这会儿宋大人正忙着跟美娇娘在床上云雨呢,前年原配的夫人因肺唠而终,共苦多年同甘却没有多久,这让宋之问心中一直介怀不已,本来暗暗发誓今生再不娶,谁知半年前生辰时遇到了如今这位续弦,那脸蛋,那身段简直绝了,初见时宋之问便是食指大动,别后不到两周就让人用大花轿子将姑娘抬回了自己床上。说来也是有趣,衙门后院那些丫头们还时有念叨:自打新夫人来了以后,老爷都不怎么摸我的手了。
亥时已过,连下人们都已睡下,唯独衙门内老爷书房里还亮着灯。宋之问独坐案前,手里捧着一卷当世不少文人推崇备至的《为学》,虽然看着神情相当凝注,翻卷却是极快。前段时间一阵子连绵不绝的细雨之后,太庭城提前几天迎来了夏季。夜里空气微凉,蚊虫不少,可穷苦出身的宋之问素来不爱点香,好在旁边心腹阿来手拿掸子,一丝不苟地为主子驱赶蚊虫,眉宇间的专注更胜读书的宋之问。
挑灯夜读这种事自从当上官以后,宋大人几乎没再干过,今日之例外还是源于那些天杀的匪盗。宋之问今一早起来便发现床头多了一张纸条,原来是匪盗留言今天会夜访“宋大人”,一来是感谢县老爷的配合,二来还有一椿要事需跟老爷商榷一番。宋之问看过头都大了,早知这群贼人欲豁难填,一开始他们找上门来时就应该来个了断,只是如今都上了贼船,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表面看书意识早已神游的宋之问还在念着他的颜如玉佳人,突然听得一声闷响,回过神来一紫髯粗眉腰傍板斧的九尺黑脸大汉不知何时靠着书架正一脸玩味的看着自己,之前一直禁闭的窗户已然大开,阿来倒在他脚边,一声不吭。
宋之问神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不住后退,手指哆嗦着指向心腹,本想喊他一喊可声音愣是卡在喉咙半天出不来,黑脸大汉嗤笑一声,道:“老爷不必紧张,他只是昏过去罢了,虽然说上去好像不太合适,只不过俺们老大指示过,今晚的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俺一跑腿送信的,老大说啥就是啥,吓坏了老爷这里对不住啦!”
宋之问听言暗吐一口气,眼神“无意”瞟了一眼大汉手里提着的包袱,拱手笑道:“英雄说的是,倒是宋某愚昧了。只是还不知英雄如何称呼,进出我这宅子如入无人之境,这等身手就算不是独步天下,想来也是威震江湖了。”
大汉摆摆手,道:“俺莫有名字,俺老大喊俺铁头,你也莫这里整的文绉绉的,俺听不懂,不过你夸俺功夫好俺听懂了,你是个明白人。”
宋之问面色一喜,正要说些什么,铁头一挥手似是要把宋大人吐出嘴的话打回去,笃自说道:“俺也不跟你废话了,俺老大让我把这包袱交给你,喏,你打开瞅瞅。娘西皮,跑了这么久的路喉咙都要喷火啦!”说罢就把包袱扔在了书案上,再不理宋之问,独自找茶杯喝水去了。
宋之问心里暗暗诽谤了这个傻大三粗的汉子,脸上还是笑意盎然地打开包袱,红色檀木盒子映入眼眉,当即闻到一股恶臭,这让宋大人刚刚平复的心情又似脱僵野马狂奔不停,双手悬在半空犹疑着迟迟不敢打开木盒。夏夜虫鸣夜凉如水,钻进窗子的微风吹的案上灯火一阵恍惚,此时的宋大人好似被人当头灌了一桶冷水,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在哆嗦。
灌够了茶水的铁头看着宋之问对着木盒呆若木鸡的样子不禁失笑,捧着茶壶走过来正欲出声询问,尚未接近只觉扑鼻一股恶臭,连他这类粗人都被逼得掩面连连后退三步。“亲娘嘞,老大这是给宋大人送来一盒子屎了?咋臭的这样让人扒瞎?”
此时宋之问也是欲哭无泪,眼神哀求地看着铁头,若不是惹不起眼前这个大汉,他早把这个劳什子盒子扔得远远的了。
“咕咚咕咚”又灌了两口茶水,铁头行至案前也不啰嗦,猛的一下掀开盒盖,宋大人壮着胆子偷偷瞄了一眼,整个人瞬间就不好了。双腿再也撑不住这木盒带来的恐惧,宋大人直接摔在了身后的书架上,稀里哗啦一阵嘈杂声响,书籍经典铺陈一地,兴许是顾及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倒在书堆里的宋之问虽然面色惨白如雪,饶是没有惊呼出来,只不过脑袋晕沉四肢乏力倒是真的。
反观铁头,掀开盒盖看见一撮毛发之后却是乐了起来,也不嫌弃味道难闻了,抓起头颅对着还未腐烂的脸好一阵打量,不时还灌上两口茶水回忆一番。又一阵夜风抚过脸颊,宋大人惊出一身冷汗,他实在是受不了一个人当着他的面如同把玩玉器古董一般把玩着一颗脑袋,更何况那脑袋脖颈处还他娘的滴着血!就在他精神即将崩溃之际,铁头突然哈哈大笑,边笑边指着滴着鲜血的头颅一阵奚落:“俺说是个啥臭得跟俺屙的屎一样,原来是你这老小子的王八头啊!宋大人你莫慌,俺跟你讲,这家伙本来是城外边青屿山上的大当家,上回俺们老大带着弟兄们从山脚经过,本来想找个地儿睡觉的,谁知道这憋孙的手下们莫长眼珠子,劫道劫到俺们头上来嘞,这他娘的不是找死嘛?于是俺们老大带着弟兄们一路杀到了他们寨子里,俺们老大客气,本来想给这老小子一个二当家当当的,哪个晓得他贼东西不知好歹,跟俺们老大干上了,结果被俺们老大一刀砍掉了吃饭的家伙,身子剁碎喂了狗。不过话说回来,这老狗长得这卵模样,他几个婆娘倒是真水灵,哎呀那屁股大的,肯定能生带把的,还有那大奶子,一头陷进去真能捂死人!”
铁头说着还咽了好几口口水,色眯眯地瞅着青屿山大当家的脑袋,那神情却与在看他婆娘无异。
宋之问一言不发地听完,刚开始看见头颅还只是怕,而现在,是又惊又怕!别人不知道那青屿山,他身为一城之首怎么可能不知道?三年前他刚来太庭,便打听到离城东南方向不到五十里的青屿山上有一伙山贼,势力虽然不算大但是背景极深,可不是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城牧惹得起的。于是他效仿前几任城牧的做法,每年都会送去大量的金银财宝,只求太庭城全年安稳,至于路过山脚的那群商户,那只有自求多福了。经过他这一番运作,太庭城与这青屿山倒是相安无事了三年,唯一代价就是,太庭城里的镖局完全做不了营生,只能另谋出处。
宋之问本来以为,只要他与青屿山都不逾规,在他任城牧的这些年,太庭城的百姓们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不会像怀岳、六宁那些因为山贼而出名的城县里的居民那般苦命,说到底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井水不犯河水的太庭城与青屿山,都因为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匪盗倒了霉,青屿山更是惨,按照铁头说法,估计是给人家灭了门。现在宋之问最担心的,还是眼前情况,现在青屿山山贼是没了,但他清楚,那里是个好去处,就怕匪盗也看上那处风水宝地占山为王,虽然与他们这伙人接触算不得多,不过也知晓这是一群欲求不满的主,若是青屿山被这群人画地为牢,太庭城内的百姓可就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