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描写的十二金钗中,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林黛玉。曹雪芹笔下的这一形象所以感人,是因为在人们心目中她不只是一个专注地一往情深地爱着贾宝玉的林黛玉,还是一个寄人篱下、孤独无依、最后含恨而死的林黛玉。读《红楼梦》,人们都会记得她葬花时的情景,也都会记得她焚稿断痴情时的情景。
林黛玉曾两次葬花。第一次为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次葬花,写花朝节那天,宝玉正在看“黄色书籍”,忽地一阵风过,桃花满地,落红成阵。宝玉便兜了花瓣,撂在水中,让其随水流去。这时黛玉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说自己有个花冢,这花还是装在这绢袋里,埋在土里好,“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接着黛玉一口气看完了宝玉手中的《西厢记》,觉得“辞藻警人,余香满口”,心内“默默的记诵”。宝玉见黛玉出神,随之发起两性关系的挑衅,把自己比作《西厢记》中有“多愁多病”之身的张生,把黛玉比作有“倾国倾城”之貌的崔莺莺。黛玉表面上恼怒,说宝玉在“欺负”她,内心实则高兴。因为这次葬花,宝玉借黛玉读西厢的机会,向黛玉正式表露了自己的心意。黛玉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见落花伤春思春,“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想起自己的身世,觉得在贾府,虽有贾母的疼爱,但按礼教,毕竟是外孙女,深有寄人篱下之感,加上父母双亡,终身大事无人做主,一时间愁思凑聚在一起,心痛神驰,伤心落泪。
第二次为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此前的一个晚上,黛玉到怡红院去看宝玉,叫门时,恰逢晴雯在生气,也没有听清是谁在叫门,便不开门。黛玉却先看到宝钗进了怡红院,后又出来,于是,就误认为是宝玉故意不开门,因而悲戚呜咽。到了芒种节这一天,按古例要祭奠花神,众姐妹都在花园内玩耍,唯独黛玉却因满地落花,勾起无限伤春愁思,一个人在收拾那些凤仙石榴等残花落瓣去花冢掩埋,她感花伤己,边葬边唱,边唱边哭,不想刚被宝玉听见。“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痛倒山坡之上。宝玉借这个机会表达了心迹,以死相誓,申述了黛玉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所爱之人。这次葬花的中心内容,是黛玉那首感人肺腑的《葬花吟》和宝玉听了吟唱后向黛玉的大段表白。
两次葬花都以抒写林黛玉的心理活动而打动了读者的心。《红楼梦》的魅力有很大一部分在于情感描写,但这种情感描写,绝不是以单纯的、说教式的文字来表达。作者往往通过平常或偶然的事件的点化,渗入了自己对特定的人物的感情,并转换成生动的叙述,实现与读者之间灵魂的对答。简言之,作者是以情来写红楼的,所以,对我们来说,最好的方式是以情来读红楼,与作者做一次跨越时空的情感交流。《红楼梦》是一部诗化的小说,而《葬花吟》是诗中之诗。诗人在一部作品中,两次写了葬花,但我们读后,丝毫也没有重复拖沓的感觉。诗人不仅善于选取“葬花”这个场景,更重要的是利用场景巧妙地融入了主人公的主观感受——用凄楚感人的诗句,以花喻人,人花相映,情感的发泄自然流畅而又缠绵悱恻,将黛玉那种细腻深刻的心理作了反复渲染,把悲愤哀怨的思想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花就是人,一首《葬花吟》,使多少人读后身世两忘,又使多少人读后彻夜不眠。它是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塑造黛玉形象、表现黛玉性格特征的重要诗篇。“春暮”、“愁绪满怀”,是黛玉产生“手把花锄出绣帘”葬花的缘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花受风霜的摧残,也是黛玉在险恶环境中的感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是黛玉清高孤傲、不肯与世浮沉的写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作者还有意让鹦鹉重复学吟这两句诗,更是花人合一,突出了黛玉的悲剧结局。两次葬花,是对宝、黛之间感情升华过程的出神入化的抒写,是《红楼梦》中最经典的情节之一。历来读者都被这一情节所吸引,难怪清人明义读了《葬花吟》后,写诗云:“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明义说,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成为眷属。
《红楼梦》影视剧的改编者则更关注、看重这一情节。众所周知,戏曲创作由于受时空条件的限制,必须“减头绪”,努力保持原著的神韵,使情节更加连贯清晰,人物更加鲜明饱满,主题更加突出,因而就需要对小说的原有情节进行筛选、增补、改编。新中国成立后由《红楼梦》改编的影视剧在观众中影响较大的有1962年版电影越剧《红楼梦》、2000年版30集电视连续剧《红楼梦》、2002年新版电视剧《红楼梦》,这些影视剧的改编者基本上都把宝黛爱情作为主线来编写,因而黛玉到怡红院吃了闭门羹、葬花、读《西厢》、与宝玉廓清误会的情节不约而同地被选中。“大观园”的一角,桃花嫣红,落英缤纷,与小河、小石桥、流水构成一组组特写镜头,曲径上,黛玉荷着花锄,提着花囊,步过小桥,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黛玉的身世、黛玉的情思、黛玉的眼泪与落花、流水穿插在一起的画面,强烈感染了无数观众,特别是黛玉葬花时的大唱段,提炼出《葬花吟》的核心,保持了《葬花吟》的思想、艺术特色,曾使不少观众的心与之共鸣,使人为之潸然泪下。
任何文学作品的诞生都有其艺术渊源,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不但善于沿袭、取法、借鉴前人创造的成果,而且善于对前人创造的成果加以演化、创新。《红楼梦》中,曹雪芹以出神入化之笔,抒写了黛玉伤春葬花这一情节和《葬花吟》这一名篇,但“葬花”并不是曹雪芹首创,林黛玉也不是“葬花”第一人。
明人冯梦龙(1573—1646)在传世小说《三言》中有个名篇《灌园叟晚逢仙女》,写一个爱花的老人秋翁葬花的故事,说秋翁爱花如命,他精心呵护自己栽种的花木,倘若开放的花到要谢的时节,他整天整天地唉声叹气,甚至到了独自流泪的地步。由于舍不得那些落下的花瓣,他用棕丝扫帚轻轻地把花扫起来,放在盘中,常常观赏,直到花瓣完全干枯,然后把这些花瓣装入干净的陶瓮中,再用茶酒祭奠,脸色凄惨很有些不忍离开。然后亲手捧了陶瓮把花深深地埋在长堤之下,这叫“葬花”。倘若有花片被雨打泥水搞脏,一定要用清水洗涤干净,然后再送入湖里去,这叫“浴花”。上海电影制片厂曾依据这篇小说改编摄制成电影《秋翁遇仙记》,20世纪曾风靡一时。
无独有偶,明人王世懋(1536—1588)在《艺圃撷余》中却记载了一个唐伯虎葬花的故事,说唐伯虎居住在桃花庵,曾在屋前庭院里半亩地上,种了许多牡丹花,牡丹开花时,他邀请了朋友文徵明、祝枝山一起观花写诗,从早到晚,在花下畅饮交谈。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然后叫下人把落花一一收拾起来,装在绢丝袋中,拿去埋葬。
姑且不说王世懋的这一则笔记是否有确实的依据,历史上的唐伯虎文采风流、一生爱花却是事实,他曾坦诚地说自己“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唐伯虎诗文书画全集》中,就收录了他写的答友人的《落花诗》30首。其为人也好、作品也好,对曹雪芹的影响是巨大的,《红楼梦》第2回,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称赞他为逸士高人就是明证。从下列的诗句两两对照中可以看出,《葬花吟》中的一些诗句显然是从唐伯虎《花下酌酒歌》、《一年歌》等诗中“脱胎”而来的: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花下酌酒歌》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亦倾!
——《葬花吟》
一年三百六十日……寒则如刀热如灸。
——《一年歌》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葬花吟》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时。
——《花下酌酒歌》
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葬花吟》
冯梦龙和王世懋都是明代的大才子、著名文学家,出身于贵族书香门第的曹雪芹不可能不去读他们的作品。黛玉两次葬花,由于季节的不同,一次葬的是桃花,一次葬的是凤仙石榴花,就“葬花”本身而言,源静流清,与冯梦龙、王世懋笔下的秋翁、唐伯虎的葬花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曹雪芹在更高层次上发展了诗的意境与内涵,他在创作《红楼梦》时,精心构思,巧妙地把秋翁、唐伯虎的葬花移植到林黛玉身上,结合黛玉的身世命运,感叹花谢花飞,给人以强烈的青春易逝、华年不再的感觉,其伤感情调十分浓厚,处理手法圆熟而又妥帖、新颖,为塑造小说中的人物所用,使之成为全书最有诱人魅力的情节之一。而《葬花吟》一诗则更是沉郁幽婉,悲愤激烈,情韵深沉凝重,是一首真淳自然而又深于寄兴的绝唱,那是唐伯虎的《落花诗》所远远不能比拟的。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辩》中说:“《红楼梦》虽是部奇书,却也不是劈空而来的奇书。他底有所因,有所本,并不足以损他底声价,反可以形成真的伟大”(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4页)。所以,取法、借鉴前人的过程,并不是简单地照抄和模仿,它包含着作者才情和精神境界的升华。
当然,“葬花”,在许多文人看来是雅事,可在平常人看来实在是无聊之举。况且,曹雪芹写“葬花”一节,无疑是消极的、颓伤的。我们同情林黛玉的遭遇,但也应看到,这位多愁善感、感情脆弱的贵族小姐的时代,离我们的时代无疑是十分遥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