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即治家之道,是指在家庭这个群体中,与全体或部分家庭成员生活有关的事情,包括家业、家法、家风、收支、教育、人与人的关系、家庭与亲戚、朋友、邻里的关系等。家政管理,就是合理地安排家庭事务和家庭生活,以利于家庭的安宁、舒适,确保家庭关系的和谐、亲密,以维护家庭人伦秩序的家庭管理活动,带有一种“公事”的意味。《红楼梦》中的荣国府是世代豪门贵族,人口众多,事务冗杂,讲究孝悌伦理道德和家族规矩与传统,讲究排场,崇尚门面。注重与皇妃亲王、公侯太监、夫人小姐、世族权贵的交往,家大业大。因此,要有一定的组织机构,才能保证整个大家庭有章有序地正常运转。
贾母是贾府的“太夫人”,丈夫已去世,是一家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人,更何况她还是荣国公之媳、一品诰命夫人、当今皇妃的祖母,见多识广、精明、干练、聪慧过人,是这个大家庭实际上主持家政的家长。她年过古稀,在赫赫扬扬的荣国府泡了一辈子,“既精通人情世故,又长于统治权术”,家政管理的“班子”,非得由她“组阁”莫属。
在荣国府的当家人人选上,贾母一反陈规,体现出独特的用人技巧。按照封建宗法制,贾赦是荣国府的当然人选。但从个人感情出发,在两个儿子中,贾母看不上长子贾赦的人品和能力。次子贾政端方正直、谦恭厚道,夫妻俩生了一男一女,女儿元春入宫后成了皇妃;儿子宝玉因相貌酷似自己的丈夫,被视为命根子。于是,她选择贾政夫妇当家,与他们一起住在荣府正屋。而贾赦却被“挤”了出去,住在正门东侧的“一黑油漆大门”内。她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宝玉的将来。但她知道,这毕竟不符合宗法制度,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她又借口自己年事已高,要挑个能管家的人总揽具体事务。经反复思量,她起用了长房孙媳妇王熙凤。理由是:首先,王熙凤最善于“杀伐决断”,能胜任复杂繁重的家务,有能力;其次,王熙凤娘家的叔叔王子腾是现任的京营节度使,是手握兵权的显赫贵族官僚,有靠山;再次,王熙凤又是贾政之妻王夫人的内侄女,有亲戚背景;最后,王熙凤的丈夫贾琏是贾赦的儿子,按照我国自古以来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由王熙凤主内,总管日常家务和日常开支,贾琏主外,管对外的事务,有双重人缘关系,在贾赦面前也说得过去。当然,还有一个贾母不便说的更重要的理由,就是王熙凤能说自己想听的话,能做自己想看的事。贾母采用的这个貌似折中的办法,一手托两家,即使两房都觉得比较合理,又能保留自己对家中重大问题的决策权,避免自己陷入杂乱的日常琐事,“垂帘听政”,大事说了算。
但是,话得说回来,这么大的荣国府,王熙凤也不可能事事躬亲,怎么办呢?小说中,曹雪芹以“房”为单位,替贾母分层次设计了一套管理机制,有条不紊地勾画出这个贵族大家庭一幅人事组织机构图。其布局可以简要地表示于下:
二门外:设总管房,大总管赖大。账房,分管林之孝。庄田,分管林之孝(又设庄头,乌进孝;收租,周瑞)。库房,分管吴新登。买办房(对外经济事务机构)、粮仓,分管吴新登。各类杂役,分管单大良。
二门内:设厨房、茶房、浆洗房、针线房、戏房。二门内是女性管家分管的,有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单大良家的。
二门:为“内”、“外”的分界。二门外的奴仆与二门内的丫鬟不得轻易出入二门。二门有兴儿、旺儿等八人当值,分成两班。
以上各房,总管房又名总理房,其职责是根据主子指示或“祖宗旧例”处理荣府日常事务,但主子不通过总管房不能动用“官中的钱”。账房凭借上账的手段,控制涉及银钱的大小事件,“年终算帐归钱”,自然归账房。庄田上交的货币地租在账房上账后移交银库。库房和账房分设由二人掌管,有如今天的财务会计和出纳,起互相制约作用,防止贪污舞弊。“官中的钱”进出都要经过库房,库房体现着荣国府的财权。库房的钥匙和出入库事务,由家政总管者王熙凤掌管,既管人事安排,又管钱银,是这个大家庭权力炙手的显赫人物。吴新登仅是名义上的分管而已。
贾母的安排不能说不高明,其管理机制有点像现代企业的管理,手段是通过亲信控制管理日常事务、经济收支和人力资源,实现岗位责任的绩效化,形成以家庭经济监控为主的一整套管理模式。其规则表面上看是刚性的,对保证荣国府这个大家族的正常运转,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从实质上看,它是自然经济下社会经济管理的典型模式,这种模式具有极强的封建宗法性、等级性、独裁性。特别是凌驾于刚性管理之上的“老祖宗”昏庸家政的影响,成为家内不和、万事衰败的重要原因。久而久之,酿成家族内部人与人之间的长期内讧,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积弊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严重。
家政管理不善会导致一个大家族的衰落破败。荣国府家政管理的弊病主要表现为:
(1)在用人上,贾母搞“唯我是从”,“任人唯亲”,其管理骨干,都是贾母独自任命的。如管家奶奶王熙凤的为人,权诈机变,心狠手辣,且贪财好利,妒忌成性,对上拍,对下压。她千方百计地揣摩贾母的意图,唯贾母的话是从,一味看贾母眼色行事,巧于向贾母献媚取宠,曲意奉承,深得贾母欢心,贾母于是把总理全家事务的实际大权交给了她。她利用职权,以公款放高利贷,中饱私囊,长期大挖荣国府的墙角。到抄检荣国府,抄出一箱借票,王熙凤的丑行都曝光了,贾母还袒护着,说什么“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相反,品行好、能力强、得人心的探春、李纨却被晾在一边不用。又如赖大,赖嬷嬷之子。赖嬷嬷因服侍过贾府老主子而得到贾母的“赏脸”,赖大才做了荣府的大总管。荣国府的一些大事如为元妃省亲派人去江南采购,其步骤、财务安排、筹建大观园盘算出入账目、点人丁、监工,都是按赖大出的主意办理的。贾府的草字辈如贾蔷要称他为赖爷爷,玉字辈宝玉骑马遇见他时,也得“笼住马,意欲下来”,以示敬意。他担任总管房大总管一职,从中舞弊得利,家中建了一个“十分整齐宽阔,泉石林立,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大花园。还花银子为儿子买了个知县的官。治家像治天下一样,以用人为本。用的人不管事、或敷衍塞责去管事、或为贪图私利去管事,都是败家的根本。
(2)在围绕掌管家政大权的问题上,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姐妹之间、夫妻之间、妯娌之间、婆媳之间、嫡庶之间潜隐着纷繁复杂的矛盾,暗藏着倾轧和猜忌。而这些矛盾,永远不可能克服,永远不可能调和。按照封建宗法制度的规则,一个大家庭本应以男性为中心建立它的统治权力,妇女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自主之权,应该服从夫权和父权,祖母也须遵从儿子的权位,体察儿子的旨意,以襄助家事。而荣国府却一反常态,由女性掌握治家大权,长房贾赦想当家而不可得,而二房贾政当了家又不管家务,一切委之于妻子。王夫人初时也颇为兴头,管了几年,当了家才知道柴米贵,才知道是个火炭团,宁可把内侄女王熙凤推到“一线”。于是,哥哥的儿媳妇被“借调”到弟弟家管事。整个家族,人人都知道王熙凤不该管,即使管了,也管不长,这用人上的“错位”,使长房夫妇俩因“靠边站”嫉妒横生,贾赦埋怨贾母“偏心”(第75回),邢夫人对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积怨颇深,他们常常挑起纠纷或推波助澜,促使矛盾的激化。而掌权派内部,赵姨娘、贾环母子与王夫人之间为继承权——确切些说为荣国府未来掌权治家的人选而引起的嫡庶之争,更是水火不相容。这个大家族就是这样,主子与主子之间、主子与奴隶之间,永远处于复杂的勾心斗角之中。“抄检大观园”就是这些矛盾的总爆发,抄检之后,荣国府江河日下,走向末路。
(3)在治家规矩上,依据的是凌驾于制度之上的封建家族政治,搞人治。中国古代文化并非没有法制的地位,其法制包括成文法也包括祖宗遗训,更包括礼教礼仪,三者合一。看起来,贾母似乎是老来享清福,常说自己是“老糊涂、老废物、老背晦”,不管事了,而实际上,她一刻也没有放松家政管理大权。其方略是:抓大放小,大事不糊涂。只要不涉及她对大事的决策权,不涉及命根子贾宝玉,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但如果有人冒犯了她的决策权,她就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贾母的话,就是家法,就是祖宗遗训,就是“规矩”。有的事,贾母看似不在管,但她通过王熙凤执行了,实际上仍是贾母的旨意,所以,荣国府的治家大权仍牢牢掌握在“老祖宗”贾母手中。例如,贾政毒打宝玉(第33回),实出于望子成龙的宿愿和因恨铁不成钢而产生的绝望、暴怒,他与贾母发生的尖锐冲突,两人所争的实际是教育下一代的治家之权。贾政说:“儿子管他为的是光宗耀祖。”子不教,父之过也,贾政的行为是尽“父职”,按封建礼教应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但贾母不管这些,她利用家长大权,对贾政进行种种讽刺和挖苦,争执的结果,贾政只好服从母亲,“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4)在经济上,荣国府的家政管理机制实行“供给制”,有如计划经济时的国有企业,吃“大锅饭”,依赖性极其严重。贾母寿高、福深,注重游玩宴乐,安享晚年,性格中表现出一种享乐的自觉要求。她的伙食规格最高,把菜单写在水牌上,每天转着轮换着吃。她一贯把别人当作自己享乐的资料,刘姥姥进大观园,她竭尽卖富贵、卖福气、卖能干、卖聪明、卖优越感,从中得到异乎寻常的享受和快乐。
“上梁不正下梁歪”,荣国府的子孙虽然各有不同的面目,但共同的特点是不管事、不负责、没脑筋、没见识、荒淫无耻、作恶多端、精神堕落、道德败坏,个个都是不肖无能之辈。一家子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人人都戴着面具生活,不思进取,挥霍无度,经济上“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在贾赦、贾政、贾琏、王熙凤等的胡作非为下,整个摊子已烂得不可收拾。宝玉虽说是个苗子,但只有吃胭脂的本事,连银子是一两还是二两都分不清,王熙凤让他代写一笔账,他都显得不耐烦,这样的人配承接家业么!贾政是个根本不理家事的糊涂人,荣国府被抄检后,他如梦方醒,才知道家中几年来的收入不及祖上一半,而用度却比祖上增加了10倍。他后悔,他哀叹:“这还了得!我打量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
(5)在管理机制上存在“盲点”,缺乏监管机制,使管理者私欲恶性膨胀,腐败现象横生。最明显表现为对库房的管理没有公开地、透明地进行监管,坐支现象严重,管理者可随意支取银子用于个人支出,使用范围、数额远远超出家庭中的正常开支。例如,王熙凤就利用其职权,长期以来延期支付“月例钱”,用于为个人发放高利贷,所得利息统统装入了自己的腰包。又如,贾琏与鲍二家的通奸,事情败露后,鲍二家的上吊自杀,贾琏央求林之孝弄200两银子,林之孝就与吴新凳串通联手把这笔钱支付出去。王熙凤夫妇不是没有才干,但其才干的突出表现却是寻找一切机会为自己捞私钱,只要有钱可捞,即使严重损害整个家族利益也在所不惜。他们的贪污舞弊行为许多人都知道,但谁会说?谁敢说?
大凡封建官僚贵族之家,一般逃不出一个规律,即所谓“富不过三代”。说的是权势显赫的家庭,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传了几代,就会衰败没落。荣国府的“王熙凤时代”,已是第四代了,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上仍堂堂皇皇,本质上已日迫西山,气息奄奄,一副行将败落的征兆。家政管理不善,子孙不肖,生齿日繁,奢侈靡费,安富尊荣,无人谋划,导致经济上一落千丈,最终动摇了这个“百年望族”的根基,使其走向彻底破败。
《红楼梦》是一首缠绵悱恻的末世悲歌,荣国府的破败没落,是曹雪芹对其煌煌祖业毁于一旦的悲叹,也是曹雪芹对整个封建制度濒临灭亡的悲叹。穿越尘封的历史,人们或许能从茫茫的时空中听到一曲感慨深沉的哀婉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