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顾思如眼睛里的千娇百媚消失的无影无踪,睿智和冷静又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她原本就是睿智冷静的,那个什么阔绰的连太太从来就不是她。她适时的递了块帕子,语气冷冷的:“这就是山风的下线?身份核实过吗?”
“中央回电的特征与他一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右腿受过伤,与山风的留言吻合。”陆梦一只手捏着手帕,“刚才他听见山风牺牲的反应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可难说。”顾思如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挂在红唇之间,“对了,他的腿伤是怎么来的,中央知道吗?”
陆梦一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枪伤。中央说,是二十八年的时候被日本兵打的,当然这也是他当初自己告诉山风的。”
顾思如低头点烟:“院长,老实说,我对他的身份抱怀疑态度。”她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的气味,“普通老百姓对小日本都恨不得剥皮抽筋,他呢?腿被日本人打瘸了却还能不露声色的进入日军司令部工作。再说,一般人在那个地方通常活不过一天,而他——”她把烟雾吐到窗外,声音充满了理智,“却潜伏了整整五年。”
“他自是有过人之处,不然山风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何况……”陆梦一侧头看向顾思如,“他确实为组织提供了不少可靠的情报。”
“我感觉他藏得很深。”顾思如也慢慢走过来坐到了陆梦一边上,“他刚才很失态吧?以他的城府不会如此,这很反常。”
原本陆梦一心中的疑虑被顾思如的一句话无限放大,但她又害怕这是自己的主观臆断,便说:“所以我考虑到这点,打算先不让他接触到你们几个,这是必要的甄别步骤,上海市委也同意这么做。”
“那你是今天特意让我来见见他?”顾思如笑了,她伸手捏了捏陆梦一的手,“替你评判一下。”
她们之间的革命友谊是从二十七年年底开始的,那时候顾思如在苏联留学,遇到了被中央派去进修学习的陆梦一,也是陆梦一让顾思如更加明晰了对中国共产党的了解,让她知道是这样一个满含希望和坚毅不挠的组织在真正的抵御倭寇。回国后的顾思如义无反顾的加入了这个光荣的组织,至今不过四年零六个月。
陆梦一回握着顾思如,换了个话题:“是不是连郁苍有什么动作了?”她知道顾思如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何况今夜大雨,她过来定是冒了风险的。
“昨晚他和江纬霖两个人把新明公司的资产都盘了一遍,忙了一整夜。”顾思如把指尖的卷烟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新明百货的收益一直不错,普通的季盘也都是员工负责的,他从来没有亲自彻夜盘点过。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是要套出一部分资金出来,至于做什么,我还不能确定。”
“他会不会是打算把新明百货转手给别人,自己做别的生意?”
“不可能,新明百货是他的命根,何况眼下物资如此吃紧。”顾思如一口否决了陆梦一的猜想,“他是个商人,当年他向重庆运去多少西药啊,铁路不通他就走水路,一样的货,卖给日本人是半卖半送,卖给重庆是名利双收。”她啜了口烟,静静地告诉陆梦一,她每天朝夕相对的人是多么深不见底,“现在锄奸了,那些曾经受过小日本恩惠的生意人都快把国民党各个机关的门槛踏破了,他却和这些当官的兄弟相称。他早就看到了日本会败,所以他不当汉奸,这就是他要比其他商人高明的地方。”
“他还不见下一步动作,你打算如何?”
“我明天起就去新明百货上班,他当玩笑我当真,只有这样才能打破我现在尴尬的处境。说真的,阔太太的日子我可不想再过了。”顾思如莞尔一笑,却让陆梦一觉得她真的不再是苏联初遇时的那个小姑娘了。
“新明百货鱼龙混杂,你应付得了吗?”
“院长,你小看我?”顾思如把烟丢进烟缸,呲一声灭了。
陆梦一勉强弯了弯嘴角不答:“下个月除夕夜是他五十大寿的日子,那天会有许多军政参加,你要借机熟悉他们,尤其是政要。最重要的是摸清与连郁苍来往最密的人,这些组织需要知道。”
“我明白。”
“还是那句话,尽力而为,保护自己。”陆梦一的心里是担心她的,但嘴上从来不多说。
顾思如起身轻轻抱了抱陆梦一,小声道:“不用担心我,倒是那个姓唐的要多加提防。”她把小包拿在手里,“你别送了,外面太冷了,我到家给你个电话。”
“路上小心。”
陆梦一送走了顾思如,这个厅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除了那盏暖黄色的灯和窗外院里狼狈的梅花,没人知道谁来过,谁离开。
冬天四五点钟的天还是一片黑漆漆的,唐靖怀踩在门口的地毯上,背后是刚刚关上的门。他忘了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看清客厅白炽灯开关在哪,此刻只能摸黑去找,好在他一下就找到了开关,并且点亮了客厅。周遭的陌生感和悄然无声似乎像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从始至终你都是一个人,所以你害怕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一个人独居的地方,因为它足够简陋。
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拎着公文包把仅有的两扇房门推开。朝北的是一间狭小的卫生间,窗户不大,还糊着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旧报纸,让人感到压抑。卧室朝南,天花板上悬着一张灯罩,里头的钨丝灯泡与发黄的墙纸倒有种莫名的合拍。书桌被磨得发亮而木椅尚新,看得出是后来买的。
床头柜上有台黑色的电话,对面的矮柜上摆了几个相框。走近看,是他扮李克用时的剧照。他还记得当天大衣箱给他准备的厚底靴是一双标准尺寸的,而他因为腿有长短,穿的靴子得有半寸厚的区别,所以那场珠帘寨他唱得十分吃力,而照片上的精神头却出奇的好。
唐靖怀在加入共产党之前是个唱戏的,唱京戏,但属于草堂班子,昨天演出今天拿钱明天走人。要不是他们这个戏班被江宁路上山海楼的赵老板看中了,他也不可能留在上海,不可能遇到山风,更不可能成为一名地下党员。至于山海楼这样一个茶楼为什么会要一个草台班子,其实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便宜。二,热闹。
后来他当了汉奸,原先的师哥师弟就没一个敢同他说话了,就连曾在后台主动亲过他的小师妹也避开他老远,生怕他把自己送给日本人当慰安妇或是送去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76号魔窟。
看完卧室后他退了出来,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呆不久,可能明天陆梦一就会告诉他可以回延安了。对于一个悲观主义者来说,这样的乐观是信仰被灌上麻醉药后的又一剂强心针。他可以随时给自己打,用来看清黎明前的黑暗。
熟悉了房间,他却没有立刻去洗澡换衣服,而是把公文包搁在八仙桌上,弯腰探手摸索着桌子背面,一寸一寸不紧不慢。他在摸一个叫做窃听器的东西,这里不一定会有,不,应该说几乎不可能有,但他还是要确认一遍,桌子、圆凳、挂画,床底、矮柜、电话听筒……小到每个抽屉的角落。
他是当过五年“汉奸”的人,如果没有这样的谨慎,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他死的。比起现在,抗日时大面积的锄奸行动对他造成的影响更为巨大。那时候他曾一天换五套行头,只要一出司令部,他就是国共锄奸队的目标,随时有被暗杀的可能。
他也曾想过离开司令部回延安,也想过离开党组织做一个普通人,甚至想过离开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离开这片满目疮痍的故土,忘记自己是谁,从头开始。但他心里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存在着,促使他无论多艰难也必须扛下去。
最后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来找窃听器,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但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陆梦一是可靠的,他很快就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