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日,除夕。】
距离第一次与陆梦一见面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算上今天,一共二十二天。
挂历上的日子被唐靖怀用钢笔一个个打上了大叉,他几乎精算到了每一分钟。这二十一天的时间他也几乎没有外出过,吃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天大门被叩响五声后门外总会放着一份饭菜,顿顿不同。
“今天是除夕啊。”他的钢笔停在西历二月一日口中喃喃,随后静静地画上了叉。
这五年来的除夕夜他都会和76号的人一起过,强颜也好,做戏也罢,至少还有一群讲着中国话的“中国人”陪着他。可笑的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除夕他却得一个人过了,还是在这样一间没有人气的出租屋里度过。
昨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山海楼那张不大的戏台上唱戏,也是珠帘寨。盔头上长长的翎子和胸前一片干净的白满称的他意气风发,对面的程静思是他的师弟,二人精彩的西皮快板几乎让整个山海楼沸腾了。但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梦里他就知道这不可能。
他打开行李箱把装有用来黏贴假胡须的胶水罐子拿了出来,刮净了胡渣又娴熟的将假胡须贴了上去。一身短打再扣上一顶渔夫帽,镜子里的他俨然就是个扛包工人。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必须选择外出了。安逸的日子越久他就越是不安,如公车效应一般,久等不来,而当你放弃改换步行时它便会像算好了似得呼啸而过,留你一人自责,如果当时多等一会儿该有多好。而他此时的境况不同,他害怕下一刻敲响大门的不是陆梦一,而是那两颗子弹的主人。
清晨六点,军统上海站外的哨兵按时换岗。廖铮点着烟一脸疲惫的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正巧遇见了总务处长郑平来上班。他心想,这老家伙是吃错药了,居然这么早就来上班了?
“郑处长!”他大步流星的走过去。
郑平一见廖铮,皱起一脸褶子笑:“哟,廖处,忙了一晚上啊?”
“我这是提前过除夕。”廖铮两指夹烟苦笑,烟雾喷散开来。
郑平又问:“怎么,还要出外勤?”
“跑一趟。”廖铮咬住烟嘴,腾出手掸了掸刚才被他夹在腋窝里的军帽。办公大楼里出来八九个人,从他身后绕开分别钻进了两辆黑色轿车内,情报处的主任刘岂慎站在廖铮的车边等着替他开门。
郑平环顾一圈发现都是情报处人员,便站队似的替廖铮鸣不平:“让行动处的去啊,今天那群地痞流氓不过节。”
廖铮略带讽刺的意味的说:“到嘴边儿上的肉我送给他们去吃?”
“也是,也是啊,哈哈,辛苦!你这是争做党国的中流砥柱嘛!”郑平这是马屁没拍响。
廖铮把军帽戴上正了正,玩笑道:“说实话啊郑处长,我要是昨晚上回去了,今天您可就是第一名。”
“哈哈哈哈廖处尽爱开玩笑!”
看着郑平打算往里走,廖铮不忘问道:“哎对了,您这么早来,想必也是一宿没睡吧?昨晚是有佳人相伴吧!”他笑着指指郑平,一副心照的模样。
郑平随手解开了风纪扣,被领子勒住的一圈肥肉才得以解放,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同时也默认了廖铮的猜测:“诶,别到处说,你知道我家那个……”对于自己家的母老虎他总是点到即止。
“行了,也不看看我是哪个处的!”廖铮扬手,踩过扔下的烟蒂坐进车里,戴上一副皮手套。
刘岂慎发动汽车率先开出了军统上海站的大门,其后两部轿车紧随。开出一段距离后他开口问:“处长,今天行动完我就不回站里了,我妈知道我今天上班叨了我好久了……”他越讲越没底气,偷瞄了廖铮一眼。
廖铮迷了会儿,说道:“别整天你妈你妈了,出去谈谈恋爱结个婚,和你妈分开住,隔三差五的回去看看她,这才是孝顺。”
“是是……”
“一会儿抓了人你就走吧。”廖铮抬眼看着路况,“帮着你妈一起操持年夜饭。”
“知道了!谢谢处长!”刘岂慎一听他允了假,立马就笑了。
六点十分,唐靖怀看了一眼对面米铺里的挂钟,压低了帽檐朝不远处的早点摊子走去。路上一个年幼的报童正小跑喊卖报,手里则挥动着今天最新的申报。
“给我一份报纸。”他迅速拿过报纸,同时将钱塞到报童手里,眼睛扫过每一个加粗的标题过滤掉一些无用的信息,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摊子前。
早点摊老板热情的招呼道:“先生吃什么?您先坐!”
“两根油条一碗豆花。”他摇头暗笑,自己这副打扮还能被叫先生。
“好嘞!您稍等哦。”老板转身准备去了。
他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展开报纸目光正巧落在一篇连载散文的版面——
「姨母带我去何裁缝的铺子里挑缎子,一圈下来才决定要那暗红底的料子,并嘱咐何裁缝说这旗袍的胸口处要绣三朵梅花,十二根花蕊需清晰可见,勿要弄错,下周二她会去取货。我心想她隔天便出海了,不知归期,好在何裁缝的电话我记下了,73216……」
“先生,油条冷掉不好吃的呀,豆花掏一掏,榨菜末够伐啦?”摊位老板见唐靖怀迟迟不动就开口提醒。
唐靖怀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他已经盯着这段文字反反复复已经看了不下五遍了。
“够了够了,谢谢你!”他含了一口豆花咽下,双眼又停在了73216这串数字上。
没错,这又是那个人传递的消息。何师傅指他的本名商禾,但如果三和十二指的是三月十二日,那么梅花和花蕊是否有某种特殊含义?当然,“下周二”也绝不会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与此同时,廖铮的三辆车已经驶入了距离唐靖怀不到两百米的一条窄路!
挂钟的分针又走过了十小格,他三两口吃完了油条,借着袖口抹抹嘴,叠起报纸打算回去了。而就在他付完钱起身的一瞬间,余光竟然瞥见了一个久未谋面的身影从斜对角那家汇丰银行走出来——
冯元!不可能认错!
脑子猛地一抽,阵阵痛感让他只想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一股脑的吐出来。
刘岂慎把车靠边停在路边正想下车,被廖铮出声制止:“等等。”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又讲,“再等一会儿。”其余两辆车驶向巷尾,车上八个特务分散的等候在五条长短不一的小路路口。出发前大家都对过了表,确保秒针都同步,所以即使不在一起也可以同时行动。
“处长,您就他真的会从这儿走吗?我看过地图,这一片四通八达,他如果从别的小路绕走了,咱们的人就没有蹲守的意义了。”刘岂慎还在看四周环境,不知廖铮已饶有兴趣的打量起他了。
“我觉得让你当个主任屈才啊。”廖铮说着又摸出根烟点燃,摇下了车窗玻璃。
“啊?不是,我随便说说的处长。”
“你说的没错,考虑很到位。不过你处长我就是这么有自信,他今天要是能逃出我廖铮的手心,我他妈回去自降三级!”廖铮得意的神色给了刘岂慎一颗定心丸。
唐靖怀捏紧拳头紧随冯元,忽远忽近总隔着一段距离。这次他并非是要问清楚冯元消失的内幕,而是要取他性命!
脱离了日本人和汪伪政权这两座丑恶的靠山,冯元这样的人就犹如过街老鼠一般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早已没了当年的威风架势。其实唐靖怀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躲躲藏藏,他心里还憋屈,明明不是汉奸却仍然过着汉奸的日子。
至于冯元为何又回到上海,当初又为什么不辞而别,能够脱离日军司令部到底是不是冯元的安排,这一切的谜团唐靖怀都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此刻他只想杀了冯元,只要他死。
廖铮手里的烟还差最后一小截,刘岂慎看表的频率也渐渐加快,一切都预示着一会儿的行动必将是迅疾而成功的。
冯元怀里揣着一包东西,用油纸包着,他时常回头张望以确保自己没有被人跟踪,显得十分谨慎。但唐靖怀似乎并不害怕被他认出来,他紧攥的拳头就等着边上能递来一把砍刀或一支手枪。
刘岂慎从未见过廖铮抽烟抽得这么小气过,火星几乎要烧到滤嘴了才见他丢出窗外,可见他对这次任务赋予了极大的耐性。刘岂慎心里暗想:最好一切顺利,别耽误我回家……
这时廖铮却坐起身子整了整军大衣,对刘岂慎笑道:“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