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民国三十五年一月。】
湿冷的一月对于上海的冬天来说才算是刚刚开始,那种北方人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寒意是可以随意侵入骨髓凝固住血液的,所以即使从太原来上海已有六个年头的廖铮依旧不能习惯,他甚至在军靴里纳了两层棉质鞋垫,所以总务处的人会发给他大一个号军靴。
现在,他正以一个最惬意的姿势躺在理发店的椅子上,脚边儿就是一盆炭火,舒服的快要睡着了。
老师傅就着一条磨得发亮的皮带蹭了几下剃刀,问道:“刮干净啊,还是刮个造型啊?”
廖铮嘴上敷着热毛巾,讲话闷闷的:“刮干净点儿,人精神。”
“我看得刮个造型,洋气一点儿,不然哪个姑娘乐意嫁给你啊!”一个年轻人说着话就跨进门来,一件皮大衣罩在灰色中山装外,偏分的油头一丝不苟。他一脸笑,帅气又不失朝气。
廖铮扯下毛巾侧过脑袋看了一眼,不屑的朝年轻人翻了个白眼:“我那是自己不想,又不是没有合适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廖哥,这话是别有深意啊!你这守身如玉的为了谁啊?”年轻人紧了紧皮衣,拉了个椅子坐在廖铮边上。
“去去,你小子滚一边儿去!师傅,来给我刮,刮干净啊!”廖铮不再看他,由着老师傅为他刮脸。
年轻人不以为然道:“下午两点开会,老吴让我来告诉你,会议他来主持,让你别迟到了。”他把火钳子又搁回到炭盆里站起来拍了拍廖铮的肩膀,“话我传到了,你别说不知道最后赖我,走了。”
“哎你别先走啊!”廖铮推开老师傅的手一把抓住年轻人,故作神秘的问道:“清北我问你,老吴告没告诉你会议内容?你给我说说,我心里好有的底啊!”
王清北听了眉心一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对廖铮招了招手,等廖铮伸长脖子过来后在他耳边小声说:“会议内容就是……给你找个媳妇儿!”
“去!滚蛋你!”廖铮伸腿踹了一脚,踢了空。
王清北得逞般大笑,背对着廖铮挥挥手走出了理发店。
女人穿着一身奶白色的洋装,蕾丝手套上精致的蝴蝶结和头饰上的白色羽毛无一不在说明她不凡的地位,即使是坐在黄包车内也像是故意要让收集路人的目光那般张扬。美人尖,秋波眉,杏眼带媚色,口唇含玉珠,她这副上天恩赐的好皮囊就该是无忧无虑的。
她沿路看着风景,在路过理发店外时与刚出来的王清北打了个照面。她对王清北笑了笑,而王清北则对她点了点头。黄包车夫跑远后,他们两个又成了互不认识的陌生人。
王清北在早点摊买了两根油条和一杯咸豆浆带去军统上海站,在楼道里和几个下属点头打了招呼后直接敲响了站长室的门,但里面并没有人应。
“早啊,清北。”王清北正想开门看看,身后就传来一声斯文好听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正是先前王清北口中的老吴,军统上海站站长吴瞻。他个子不高,儒雅的气质让身上的军装少了几分英气,此刻正握着茶缸朝他走过来。
“站长早!”王清北摇了摇手上的早点道:“油条咸浆。”
“我的口味你都摸清了?进来坐会儿。”吴瞻点点头推门进去,而他却笑道:“站长我就不进去了,我那儿还有活呢。”
吴瞻放下茶缸,看着王清北不说话,他立马识相的进来顺手把门带上了。
“站长,下午开会的事情我和廖哥说过了。”
吴瞻坐下喝了口豆浆说:“我一早就说过,除了办公室、理发店、山海楼和家里,他不会去别的地方。”
“他在理发店刮胡子呢。”王清北笑了。
“嗯,堂堂一个情报处长整天邋里邋遢的给党国丢人,刮干净了好啊。”吴瞻开着玩笑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笑意,“下午的会是为你升职做通报。”他吃着油条,眼睛却盯着王清北,“提前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底,你谦虚一点,推托一下就行了。老李的死我可花了好大的功夫,上面才定性他是卧底,还追了个烈士。不然我们都得追责。”他放下油条拍了拍手,“所以电讯处长这个位置,你要给我坐稳了。”
王清北蹙着眉心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有点儿不可置信的味道。
吴瞻口中的老李叫李守臣,是王清北的前任上司,军统上海站电讯处处长。但准确的来说,王清北并没有见过他。听廖铮说,李守臣是二十八年调任到上海站的,第二年就叛变了,到76号当了机要处主任。事情起先由吴瞻压着,打算亲自对其进行暗杀,但最后却让日本人自己动手了解了他的性命。为了不让总部察觉连累到自己,吴瞻主动告诉总部李守臣是卧底,并且已经为国捐躯。
“怎么了?”吴瞻打开抽屉,看了他一眼,“不想干。”
“不,不是。”王清北忙道。
“有什么想法就说,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说话间,吴瞻已经把抽屉里的委任状拿了出来。
“我就是……怕站里人不服,人言可畏啊站长。”王清北双手交握。
吴瞻屈指扣了扣桌上这张委任状:“不服你什么,不服你年纪轻?攻南昌打孙传芳的时候我还是参谋长呢,就和你差不多大。”
王清北笑道:“那我哪能和站长比啊。”
吴瞻挥挥手:“别和我扯这些虚的……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那个76号的汉奸叫什么元……”
“冯元。”
“啊,冯元。听说那时候日军司令部和76号两家饭他都通吃,倒真会左右逢源。有他消息吗?”
王清北叹了口气:“去年五月是最后一次在电话里见他,之后就和人间蒸发一样,他可能出现的范围我都撒了网,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当天离开了上海,二是他用的电话是一条非法线路,我查不到。”他稍顿,又问道,“行动处呢?外勤也没有收获?”
吴瞻听了又是那样不说话也不做表情的看着他,没等他开口,冷不防的反问道:“你怎么不问情报处?”
王清北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一边赔笑脸一边说:“这不是,想着行动处的人天天泡在外边,可能会看见他嘛。”
“行动处的任务都是由情报处提供的情报开展的,你不问情报处就是知道了廖铮没进展。”吴瞻直截了当的点破了,“以后不许私下交换进展,我知道你们关系好。”
“是!”王清北立正,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
吴瞻问:“那个信封送到了吗?”
“送到了,就是那个放着两……”王清北看着吴瞻镜片后的眼睛立即住了口,双手在最前做了个叉。
“两颗糖。”吴瞻无奈的摇着头,“清北啊清北,你说你这张嘴,能不能上把锁,能不能?”
“能能!”王清北笑眼弯弯。
“行了,你去忙吧,早饭钱拿去。”吴瞻摸出张钞票放在桌上。
王清北走到门口摆手笑道:“这点小钱站长就别和我算了,走了走了。”
“臭小子……”吴瞻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