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隔不到了一天,日军司令部的渡边中尉就来到了唐靖怀的所住的旅社。唐靖怀穿着睡衣打开门时先看到的是渡边微秃的头顶。他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皮鞋擦得锃亮。
“唐秘书,打扰了!”渡边的声音中气十足。
唐靖怀一看是渡边,连忙弯腰回礼道:“哪里哪里!渡边先生辛苦,进来坐。”
渡边留意到唐靖怀瘸拐的右腿,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用生硬的中文说:“唐秘书可是我皇军的大功臣,少佐怎么可以不念旧情!”
正在倒茶的唐靖怀听到这儿脸上的笑意有了微妙的变化。莫非,这冯元当真这么神通广大,才一晚上就把事情办好了?他盖上暖瓶的木塞,回身把茶杯递给渡边,问道:“不念旧情?渡边先生是什么意思……”
“长谷川少佐因为工作不便,在特务委员会中挑选了一个通晓日语的人做他的秘书,今天正式接手了你的工作。”渡边把茶杯放在一边,话锋微转,“但少佐也是为了大东亚和平,为了工作,唐秘书不要介怀。”
渡边秀一的脑子要比长谷川好用十倍,也要比长谷川危险十倍。他这次来并非只为“传旨”,同时也是来探他口风的,这种情况唐靖怀只有一个选择。
他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眸子低垂,叹道:“唐某不介怀,不能再为皇军工作是唐某的不幸。”说完故作无意的倒了几粒药片在手心,饮水吞下。其实唐靖怀是真的有头疼病,这几粒也真的是头疼药,只是在此时此刻服下更有说服力。
渡边看他这副模样,关切道:“唐秘书的病,好些了吗?”
他苦笑道:“要是好转了,也不会丢失这个光荣的位置啊!”他示意渡边喝茶,继续道,“不过这个人是何时加入特务委员会的,是否信得过?别让别有用心的人乘虚而入。”
渡边的眼睛一转,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站起来夸张的向他鞠了一躬:“唐秘书考虑的对!受教了!”
他连忙站起来也鞠了一躬,拉着读边坐下:“渡边先生过谦了!唐某不敢当,不敢当。”
闲话几句,唐靖怀送走了渡边,却盯着渡边一口没动的茶杯出神了。能在一天之内完成这件事不是冯元能力范围以内的,可刚才渡边说的清清楚楚,的确有一个76号的人接替了他的工作。这人是男是女,到底是不是冯元的人,看来要当面问冯元才能知道了。
但当唐靖怀去找冯元的时候,冯元却意外的人间蒸发了,一起消失的还有跟了他十三天的尾巴。
他似乎……自由了?
之后的几周,除了四马路这样的花柳巷他不敢涉足以外,所有冯元有可能进出的场所他都去过了。可结果都是一样,查无此人。日子一天天过去,原先因为联系不到山风而充盈在内心的空洞,被冯元的失踪和变得安逸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雾,又像是一团迷烟,会在不知不觉间蒙蔽他的神经,让他安静的死去。
孤军奋战的凉意透骨。
如果说从前还有幻想,那么这段时间就是现实填满理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孤立无援,却又贪恋着安稳闲逸的假象。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在长谷川武身边的那个人正悄悄地注视着他,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自己替他挑选好的那口棺材里。
【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八日。】
芒种刚过,暴雨是常有的事。前一秒还是火辣辣的太阳,下一刻就乌云盖顶。他望着急速砸在玻璃窗上的雨水,想起了小时候在绍兴乡下踩着溪石摸鱼的旧事。
那是民国八年,也是芒种这几天的事,当时他七岁,和同村的两个男孩子约好了到溪边摸小鱼儿,挽起裤腿就不知把布鞋踢到哪儿去了。小脚丫子在溪水里撒欢,泼的周遭都湿透了才能慢慢静下心来。这时候三人才算认真起来,能弯着腰一动不动,静的小溪里只有鱼儿暴露自己的点点涟漪,此刻下手一摸一个准。
只是还来不及送回家,一场瓢泼大雨就把他们淋成了三只小落汤鸡,别说是一竹篓的小鱼,就是回家的路也变得泥泞不堪,跌个跟头把小鱼们又送回到溪水里。但那时候开心,无忧无虑的,白忙活一天也能乐开了怀。
他回想着,不自觉的勾起嘴角,门口随即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五号间,楼下电话找!“是旅社看门的的张老头。
他开门,张老头接着问:“姓唐是不?”他点头,“那就是找你的,赶紧的,急呢。”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谁联系他都极有可能改变他所面临的困境,所以他不多想三两步下了楼梯,接起电话:“喂?”
“唐靖……唐靖怀先生,我给您查到,现在有七个诊所能配到您需要的头疼药,电话号码您记一下,我……我报两遍。”
他只花了一秒就认出这是医院薛医生的声音,因为薛医生是唐靖怀用一根小黄鱼收买的医生,所以找他也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的交易被司令部的人查到了。这个坏消息让他浑浑噩噩的脑子隐隐抽痛起来,却仍然理智的向张老头要了一支钢笔。
“请记录:73216;55021;40403;42404;47284;86803;81384。”薛医生说的并不流畅,似乎是在照本宣科,除此以外他还非常紧张,“我再报一遍,请核对:73216;55021;40403;42404;47284;86803;81384。”
唐靖怀刚想开口,那头却猝然挂断了。
他瞥了张老头一眼,假装还未断线,对着早已没了声音的电话寒暄了两句才挂。接着迫不及待的上楼带上房门,摊开左手把数字悉数誊写到白纸上……
73216;55021;40403;42404;47284;86803;81384。
第一组数字对于他而言就像是每个人从小用到大的名字,哪怕读音相似也会条件反射的认为是在叫自己。
同样他也明白了是谁在传递消息,只有那个人才知道73216等同于他的真实名字——商禾。
可其余几组数字却是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这让他刚刚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四角号码查字表的手也停住了,因为查表这件事并没有意义。即使增加一位补码,也不可能每个字都是五位数,难道这并不是一列明码?
他迟疑了。
因为那个人不可能真的留给他六个电话号码,这样既烦琐又容易暴露。也不可能用增加补码来加密,这种手法无疑是那个人不屑的,因为这太低级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决定用这样的方式传递消息,说明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必须迅速破译出来。
翻开四角号码本的时候,他这个译电专业的“跟读生”有点儿力不从心,要如何从四个数字里找出五个数字的含义,可能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按顺序把六组数字直译成5种可能,分别从四角号码本上找到了25个汉字,誊在白纸上:
肃;幸;荆;猴;知;领。
尧;滴;牵;埝;吟;荣。
鹅;夺;少;恤;版;棚。
拜;囚;恸;尅;弩;噤。
壬;泗;荐;覃;劫;拂。
唐靖怀放下钢笔,摘下那副没有度数的太子镜,仔细看着这25个汉字。可这五排文字独立到连一个词语都无法拼凑出来,这使他眉心蹙得更紧了。
不一会儿白纸上已经被他密密麻麻的写下了各种组合的可能,但没有一种是读的通的。他放下笔捧着脸心急如焚,除了还未找出正确的组合外,每组数字多出来的一位数也无解。
这时,窗外一个苏北口音的男人和一个说着苏州话的女人吵了起来,他们的声音犹如一道闪电直劈下来,又像是穿过几个针孔的线,将一切都连贯起来。那多余的六个数字,很有可能是声调!
如果第一个字是第一声,第二个字是第三声,第三个字是第四声,第四个字是第四声,第五个字是第三声,第六个字是第四声,那么……“肃,幸,荆,猴,知,领。”读起来就是——
「商禾苏醒,静待指令!」
当这八个字跃然纸上的时候他怔住了,不知怎的眼睛就红了。
短短的八个字,唐靖怀足足等了五年。当一个个情报从司令部送出去的时候,他甚至怀疑那个人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可前线大大小小的战况却在告诉他,情报的确送到了那个人手里。
这五年来他没有得到半个字的回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支持他一路走到现在的到底是坚如磐石的意志,还是另一个“家”赋予他的温暖?
直到捏拳的骨节发白,定睛到双眼发涩,他才堪堪一笑。那种释然就像是死去多年的恋人又出现在面前,告诉他自己从未离开过,现在需要他的帮助。毫无疑问,他还是会奋不顾身。
最后那张白纸被唐靖怀焚化在烟缸里,茶杯倾注的瞬间,融为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