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四年五月,上海。】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大光明电影院的票房响起,两个工作人员此时都在检票口帮忙,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打电话的人似乎很有耐心,电话一直在响,催促着有人来接,但直到呼叫超时也没有人去接。仅仅过了两秒,那台红色的电话又响了。
“喂?您好!大光明电影院。”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甜美柔和,十分好听。
“您好。我之前在你们这儿订了两张长春树的电影票,因为有事,麻烦您帮我取消。”男人的声音很急。
女人一听是退票子,随即翻开了左手边一本厚实的本子,问道:“麻烦告知一下您的姓名和约定的场次。”
“李艮巽,下周一晚上七点。”男人说完后听见听筒里沙沙的翻页声,闭上眼睛蹙紧眉头头上渗出了点点汗珠。等待得越久,说明找到的可能性越小,对他而言这是个极坏的消息。
“抱歉李先生,我们这里查不到您预约的信息,请问您需要延期吗?下周二同一时间也有一场。”
果然没有!
“不,不用,对不起。可能是我搞错了,谢谢!”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抠着办公桌的手指发白,牙关紧咬。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慌张,皮鞋开始在木地板上来回踱步,节奏紊乱。
在八卦中,艮为山巽为风,艮巽就是山风,而山风其实是他上级的代号,同时是他和山风联系时的重要讯息。他是一名地下党员,潜伏于驻上海日军司令部已有五个年头了,平时与上级是单线联系,如有紧急情报就可以打这个电话得知山风安排的见面时间,山风每两周都会定两张时下最热门的电影票。但是刚才接电话的女人清楚的告诉他,没有预约信息。这说明山风起码在一周前就已经和他失去联系了,他身为下线却什么也做不了。
湘西会战打响后,胜利已是国民党的囊中之物,就连日本人自己都不得不有收拾包袱走人的打算了。所以眼下他必须迅速撤离日军司令部,否则只有两个下场:一是被日本人派去东北。二是封口,成为一个死人。
他在一面挂镜前停下急促的脚步,镜子里那张脸因为焦虑和无助显得苍老了好几岁。
一小时前,他以身体不适做借口从司令部回来打电话,现在他决定去一趟医院,只要身体有恙,就可以拖延出宝贵的时间。虽不是长久之策,但也能避一时之危。
从床头柜里取了一根金条,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就朝医院去了。
他走进症室后反手把门带上了,然后开门见山的将金条静静的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医生的工作证:“薛医生?听着,现在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事情办完以后这个就是你的,明白吗?”
医生一愣,看看金条又看看他。男人的鼻梁很高,唇形很好看,一副太子镜与黑色长衫相衬,身材消瘦,有几分知识分子的味道。
“主诉:长时间头——”
“等等……”医生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落笔,“来这儿都是看病的,你哪儿不舒服呀?”
他停下来看着医生,又带着医生的目光看向金条,最后落回到医生那里,小声说道:“驻上海日军宪兵司令部办事,乖乖听话。”
“这……”医生一听是日军司令部的人,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依言记录,踌躇片刻嘟囔了一句,“为什么要找上我呀……”
他可没工夫替这医生答疑解惑,居高临下的看着桌上的病历,道:“主诉:长时间头疼,痛感明显。病史:患者于今年五月三日半夜至四日清晨发热,自愈后开始头痛。症状:持续性头痛18月余,痛感程度不一,从五月四日起痛感加剧,右后侧较为明显。”他想了想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也免得写多了日本人起疑心,“就这些。剩下的检查和治疗你来编,保证可信度。最后加一句:建议在家修养两个月。”
医生此时像个书记员,埋头听写着他说的话。他推了推眼镜,伸出食指停在姓名一栏处:“唐靖怀。绥靖的靖,怀念的怀。”又移到年龄处,“三十五。”医生的笔跟着他的手指一路填写下来,最后停在电话号码处,“74113。”说完,他拿起金条自说自话的装进了医生白大褂的口袋里,“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病人,这份病历中的一切就都是真的。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来拿,别出岔子。”他拍了拍医生的肩头,走到门口旋动门把手。
“唐先生,您的腿……要不要看看?”医生发现他右腿有异,右腿似乎要比左腿略短一些,导致走路时身子不平衡,而开口问他也不过是想缓和气氛。
他没有停顿的把门打开了,一直表情严肃的脸忽然弯唇一笑,反倒让人轻松不起来。
“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少问。”
他说完就走了,独留医生一个人怔在桌前,久久才把金条拿出来放进了衣架上的皮包里。这条小黄鱼的分量一两有余,但他仍然感到不安,甚至有些后悔收下来。
看过病例,唐靖怀的上司长谷川少佐只给了他了一个月的“病假”,并要求他一有好转就立刻回司令部报道。留给唐靖怀的时间太短,他没有电台,许多问题无法向上海市委确认。他本就如履薄冰,若有半点闪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与山风失去了联系。
窗外的尾巴越来越多,就像是一群饥饿的鬣狗等待着猎物从树上滚落下来,以还未成为尸体的肉来果腹,最后连嘴角的血渍都不抹一下。
他是司令部的人,就是死也得死在司令部的手里。现在正是他需要表决心与日本人共存亡的时刻,而他却请假在家。长谷川不放心,若唐靖怀这个时候临阵变节,势必也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修养”在家的第十二天,唐靖怀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直接将山风的名字登在报上。他知道此计绝非上策,甚至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可若是上海市委看到了报纸上的寻人启事,那么即使身份暴露也是值得的。
这个充斥着阴谋的司令部,他半步都不想再跨进去了!